男兒到死心如鐵-16 茶香琴韻

目錄 | 第十五章 酒可穿腸??

第十六章?? 茶香琴韻

用門口算命的曹小乙的話來說,鐵珩是真的貴發了,這叫“時來頑鐵生光輝”,這句里嵌進了鐵珩的姓,他自覺說得巧妙無比,所以每天進出都能聽見他念叨好幾次。

鐵珩的運氣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間全都變了,居然進了多少人想削尖了腦袋去的“白云邊”做工,每天拿回來的工價也從五十文漲到兩百多文,已經夠他給岳朗和曲倬師徒吃飯租房子了。

不光是多了工錢,鐵珩接長不短總能帶些好吃的回來給大家打打牙祭。雖然大多是些別人剩下的,可每次打開食物,光是看岳朗那個眼睛冒光的高興勁兒,已經全都值了。

岳朗在睡覺前偶爾還會念叨一下鐵母做的鴨汁餛飩,不過眼里不會再有那種餓狼一樣的光了。

只有鐵珩知道這一切背后付出的代價。

鐵珩在“白云邊”里跟著一個叫金叔的,在凝云樓中做些端盤倒水,斟酒上菜的雜活兒。金叔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管著茶酒坊里的幾十號人。而和他一起進白云邊的鄭二順從一進門就分開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凝云樓是“白云邊”最氣派的酒樓,占了最好的位置,正對著波光瀲滟的瘦西湖。為了更好地叫樓上的客人欣賞湖光山色,還特地在一干暖閣外凌著水建了一道長廊,檐牙高聳,珠簾低垂,連護欄的扶手上都精心雕刻著如意云頭。

室內裝飾更是鏤金錯彩,不負這番風流綺麗。

每天一入夜,凝云樓前車馬不斷,廊柱間更有無數盛裝華服的美人,釵釧冠帔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空氣中漫著她們身上的脂粉香。

“白云邊”只給客人最好的,他們這些服侍茶酒的侍女小廝,也要千挑萬選,都是容貌明秀,身段窈窕的二八少女,或者身材頎長,俊秀英挺的少年。

他們都穿著質地高貴的牙白色衣衫,領口袖口繡著精致的流云花紋。鐵珩開始跟著大家一起做這些粗活,倒酒端菜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后來他神奇的運氣再次起了作用。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茶酒坊里都有一次茗戰。

衛國是茶的國度,飲茶斗茶之風極為熾盛,是第一等的風流雅事。從宮廷到民間,上到帝王將相,中到騷人墨客,下到市井平民,就連浮浪子弟也樂此不疲。凝云樓為了顯示自家侍女小廝高雅脫俗,自然不可能錯過這樣附庸風雅的機會。

點茶雖然不難,但炙茶、碾羅、候湯、熁盞、點茶每道程序都有特殊的手法和過程,不懂其中之奧妙的最多只能學個似是而非,難成方家。

鐵珩的母親文氏是世家之女,生前最精于此道,據說平生斗茶從未曾一敗。她還有一手分茶的絕技,手執湯瓶將沸水注入茶盞,以注水的高低、水流的急緩、角度的變化,盞中翻起的湯花會隨之生化出萬千圖案,或如雪落太行,或如月映寒江,方寸間變幻無窮,瑰麗無比,如果玩得興起還能在湯花表面點出文字詩句來,更是令人嘖嘖稱奇。

這種雅戲,文氏為丈夫兒子于琴邊書畔偶一為之,作為調劑,鐵珩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學會了七八分。對戰真正的點茶高手也許還不夠,但在凝云樓茶酒坊中冒個小頭已經是綽綽有余了。

于是鐵珩在茶酒坊的茗戰中輕輕松松占了個頭兒,他點的茶色澤純白無暇,茶面細碎均勻,湯花更是緊貼盞壁不散,咬盞時間比其他人更長。

從此他一式的牙白色衣領處多掛了一個小小的碧玉牌,他也從一般的小廝搖身一變成了凝云樓的“茶博士”。每天提著茶具穿梭在無數暖閣亭間,在清歌艷舞,琵琶洞簫,雜劇百戲中進進出出。

真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歡場中的銀錢,浪擲得見不到底。

鐵珩卻總覺得喘不過氣來,這個銷金窟猶如泥潭,時時刻刻把人吸進去。樓中彌漫的脂粉香令他想起劉銀娘洗臉水上漂著的一層殘脂,忍不住的惡心。

如果他父親仍在,知道自己的兒子如今天天出入歡場維生,恐怕也會被活活氣死。

偶爾他閑下來,會站在凝云樓的廊道上極目北望,只見湖山旖旎,如霧似幻,他的目光卻不能穿越千里,看到他早已沉淪的故鄉。

南朝溫柔鄉中無窮的風花雪月,清玩雅趣,日日夜夜消磨著衛國人的時光。

也會消磨少年的一腔雄心吧。

他不知道,可他是個沒有什么選擇的人,“衣食足而知榮辱”,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榮辱只能放在一邊。

收工之后,他一定會把那身精致的牙白色衣服換下來,穿回自己的粗布直裰。臨睡前也會更認真地擦洗,卻總覺那無處不在的脂粉味已經黏在身上,怎么也洗不干凈。

回家時天還不亮,茅草屋里總是一片安靜,大家都在睡覺,他悄聲摸到自己的床,躺到岳朗身邊。熟睡中的男孩不自覺轉過身,靠到他身邊,呼吸暖著他剛用冷水洗過的臉。

岳朗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清涼而干凈,總是可以叫他安然入睡。

鐵珩在凝云樓晝夜顛倒,每天都要睡到快晌午才醒,今天忽然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睜眼一看日色尚早,只聽屋外岳朗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卻滿含著怒氣:“你是故意的吧,告訴你我哥在睡覺你還這么大聲!”

“哎呦!嫌這吵的話,趕緊搬到豐樂坊去呀,那邊挨著瘦西湖,還都是獨門獨戸。”響起的是劉銀娘尖利刻薄的聲音,“就怕枉有一顆富家少爺的心,卻只有當小廝的命!”

“你!”岳朗哪肯吃這樣的虧,“小廝也比你強,天天胭脂抹得像吃了死老鼠一樣……”

鐵珩出了屋一看,岳朗正揚著頭,氣勢洶洶地盯著劉銀娘,像一條馬上要撲過去撕咬的小獸。他連忙拽領子把男孩拉了回來,順手關上了門。

劉銀娘還在門外喋喋不休,罵的越來越難聽。

“哥!”岳朗跳腳,“叫我去撕了她的嘴!要不然她沒完沒了,以后還不知道要說出什么好聽的來呢!”

“你給我老實呆著!”鐵珩煩躁,“不許再跟她犯口舌!聽見沒有?!”他放低了聲音,卻是語意堅決不容再說。看著仍舊氣鼓鼓的岳朗,忍不住頭疼,這次被壓下去了,難保他一出門他又去找劉銀娘的晦氣。

岳朗那些淘氣搗亂的手段,曾經聞名一方,要是真使出來,只怕把這個小院子掀個底兒掉也就是一頓飯的事兒。

養這一個弟弟跟養了好幾個脾氣秉性大不相同的孩子似的,懂事知禮起來誰都比不上,驕橫頑劣起來誰也管不了,真是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真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何等好事!

好在岳朗被他幾個新鮮的擒拿招式吸引住了,纏著又學又練,一時忘了和劉銀娘間的齟齬。鐵珩不覺有拯救了天下的成就感,舍卻他自己一身,把這頑童圈在身邊,省得他到外面去禍害別人。

似乎要補償他未得好睡,今晚的凝云樓別樣清閑。直到過了人定,金叔才找到他,一臉鄭重給他一個朱漆描金的盒子,內里襯著鵝黃色的軟羅。如此繁復精致的包裹,里面不過是兩個寸許大小的茶餅。

“用最好的茶具,送到云頂去。”云頂是凝云樓最高處的雅閣,是賞湖山風景最佳之處,自然這價錢也是好看得很,鐵珩還從來沒機會進去過。“你仔細些,這盒子里是北苑的‘龍園勝雪’,兩個茶餅就是百多貫錢,萬不可掉以輕心。”

鐵珩早就聽說“龍園勝雪”是北苑建茶中的極品,用銀絲水芽精心炮制而成,卻從來沒機會見過。白茶本就與尋常茶樹不同,枝葉柔軟,葉子更薄而透亮,剛長出的茶芽,形狀就像雀舌一般,雀舌中最精華的部分狀若針毫,才能被稱作“水芽”。因其茶品色白如雪,故名為“龍園勝雪”。關鍵是這樣的茶樹只生于懸崖野林之間,又不能移植繁衍,只靠這有數的幾棵,一年也產不了幾斤,是以越發物以稀為貴了。

鐵珩細看盒中的這兩個茶餅,果然光潤瑩潔,茶若絲絲銀線,更有小龍蜿蜒其上,誠非凡品。

但僅這兩個茶餅就一百多貫錢,夠他們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著實奢華得太驚人了!

還沒進云頂,先聽見一陣低低的古琴聲,彈琴的人似乎在調弦,不成曲調,只是“仙翁仙翁”地彈個不休。鐵珩推開門,一陣清雅的蘭花香和著暖風撲面而來,屋內綺羅繡幕,一重又一重,給人以無限幽深之感。更有百余盞青玉小燈點綴在各個角落,幽幽閃爍著,搖曳出一片盎然古意。

東面臨窗處,點了一盞高腳銀紗燈,有一男子半倚在羅漢榻上,背影清瘦,漆黑的長發也不梳髻,就那么散了一背。周圍茜紅色綃帳如煙似霧,看不清他的面容。

另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坐在床頭的春凳上,話剛說到一半:“……還有一個月就要樂榜比試了,九郎的嗓子還是不好,咳嗽也不見停,這可如何是好?”

床上的男子開了口,聲音圓潤委婉,竟是異常好聽:“我‘玉筍班’過去五年都在樂榜獨占鰲頭,白爺莫非是不信我孟九畹,覺得今年會給‘白云邊’丟了臉嗎?”說到后來,氣息加促,尾音不由有些嘶啞。

孟九畹低低咳嗽起來,白爺忙撫后背給他順氣:“我豈能不信你,我這不是怕九郎操心太過,不利養病嗎?”回頭看見鐵珩端著茶具,趕緊吩咐道,“小子來的正好,趕緊點杯好茶來給九郎潤喉。”

“一宏,弦調了那么久,好了沒有?”孟九畹不耐煩地沖著彈琴的人喊道,“不知白爺在‘白云邊’日理萬機,哪有那么多時辰耗在我們這里?”

白爺聞弦歌而知雅意,欠身站起:“九郎好生將養,我明天再來看你。”

孟九畹也不留客:“白爺,既然交給了我,用人不疑,就請白爺心放在肚子里去。”

白爺笑得無奈:“好,一切依你便是。”

白爺剛出了門,孟九畹一轱轆從羅漢榻上起身,推開面前的長窗,一陣清新的冷風迎面而來。

“九爺,”一直在調琴弦的程一宏忙起身擋在他身前,“小心別再著了風!”

”這屋子叫人好憋屈!“孟九畹回身嘆道,他身材頎長,容貌更是俊美出塵,一雙丹鳳眼,目光中暗影流動,帶著無限的風情。他看到了鐵珩笑道,“小哥是新來的?光聽白爺夸他藏的好茶,點兩杯來給我們嘗嘗。”

鐵珩跪坐在羅漢塌前的梨花矮幾上,拿出銀碾和細羅,金水注與兔毫盞。先用團扇把木炭扇出一片活火,才打開蠶紙封的一壇中泠惠山泉水,銅腥鐵澀不宜泉,他煮水用的是一把提梁石?壺。

那貴得要死的小茶餅用鵝溪絹包起來先拿銀碾錘捶碎,然后加入碾中碾了又碾,再把絕細的茶末在茶羅上過篩,細細篩過三次。

烹茶煮水的功夫最為講究,火候一絲不能錯過,所以人稱“候湯最難”,要等石?中的水燒至初沸泛起魚目蟹眼水泡,發出松濤之聲之時,才最能發新泉引茶香,過度則“老”,鮮馥盡失了。

這一切鐵珩不光要做得有條不紊,還得意態閑雅,手揮目送間舉重若輕,從容不迫才不失風范。

可惜沒人注意他點茶的動作高雅出塵還是粗俗不堪,孟九畹和程一宏在一邊不停說話。

“青玉坊已經知道九爺嗓子啞了,所以此次對樂榜是志在必得,前幾天還聽說已經請定了玉葦小娘子,光做衣服就花了一百千呢……只剩三十天,九爺要早做打算才好。”

“你們這些人,難道除了樂榜就不知道點別的事情了嗎?”孟九畹不快,“好好彈你的琴才是正經,師叔他身子不好,不能幫忙,你能撐起來嗎?”

“怎么不能?一宏這一身性命都是九爺的,九爺叫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嘁,我要你好好彈琴,你一身性命我拿來有何用?”孟九畹輕笑道,眉目在燈光下顯得更是動人,“先彈個酒狂來聽聽。”

程一宏盤膝坐下,手撫琴弦,樂聲從指尖流瀉而出。

石?中的水終于起了蟹眼般的水泡,鐵珩把熱水注入水注,用一根細細的玉匙將茶末調成濃稠的膠狀,這才高高提起水注,鳳凰點頭,注湯到兔毫盞中,并以茶筅攪動茶膏。

手輕筅重,漸加擊拂,起落傾旋間,風致瀟灑。

盞中漸漸水乳交融。

黑色的兔毫盞襯著鮮白的湯花,直是賞心悅目,更有茶香四溢,芬芳馥郁。

鐵珩把茶盞捧與孟九畹的手中,孟九畹的手白皙如玉,五指纖長,好像女子一般。

琴聲恰在此時“琤琮”一響,一曲已終。程一宏仰頭看著孟九畹,等著他的首肯。

孟九畹端起茶輕輕呷了一口,眼睛一亮:“甘香厚滑,果然一等好茶。”他閉上眼睛,似乎在無窮回味,好半天才睜開眼,“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可總覺得這琴聲里差了點什么。”

“啊,差了什么?”程一宏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急著問道。

“說不清,我說不清。”孟九畹從茶幾踱到窗前,又從窗前踱回茶幾,“指法節奏沒有一點錯,要是師叔在,一定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他指了指手中的茶盞,“就跟這茶一樣,差了一分火候,滋味就不太一樣了。”

他盯著茶盞中乳白的湯花,又看看端坐在一旁的鐵珩,忽然笑道:“點茶的小哥,你說他這琴彈得怎么樣?”

程一宏一臉不悅:“他一個點茶的小廝,懂得什么琴?”

孟九畹微笑著舉起一只手:“不然,剛才你調弦之時,他就一直在聽,似有所感。再看他時才點茶的動作,一折一拍,合著音律,緩急若節,絲毫不差,該是個知音之人。”他俯身下來,俊俏的臉容誠摯無比,“我說得沒錯吧?”

鐵珩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看到他目光中的無限鼓勵,才張口說道:“琴為心音,立意不對,別的全都是細枝末節。”

“哦?”孟九畹挑起秀氣的雙眉,“那你來說說看?”


TBC

第十七章 琴為心音 ?

誠意推薦 |簡書連載風云錄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