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酒可穿腸
曲倬果然情況很差,才幾天不見,臉上更多了一重病容。此時他一把花白的頭發散在枕頭上,昏昏沉睡著,手按著腹部,口中漏出時大時小的呻吟聲。
花貓小貍豎著耳朵,趴在他身邊,每次主人呻吟之時,它也發出嗚嗚的叫聲。
潘奴急得嗓子都啞了:“這幾日師父胃口不好,一直躺著,晚上更是連飯都沒吃,喝了小半壺酒就睡了。剛才好容易醒過來,卻一直嚷著兩肋竄痛。我本來想給他做點熱湯暖暖胃,誰知他疼得越來越厲害,竟然暈過去了!這三更半夜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說著禁不住眼圈都紅了。
鐵珩端著油燈向曲倬臉上照去,即使是在昏黃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出他臉色蠟黃蠟黃的。他又伸手翻起病人的眼皮,眼白也泛著一層淡淡的黃色。
岳朗跟在他身后,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小聲嘟囔道:“咦,白天好像還沒有那么黃呢!”
“面目皆黃,腹脹如鼓”,鐵珩不由心下一沉,腦子里頓時閃過幾種病酒之疾,在陽春鎮傅懷仁先生的醫館里,也收治過類似的病人,傅先生曾給鐵珩細細講解過脈案方劑,所以他更知道這病的厲害。曲倬心情郁猝,又長期醉于杯中之物,自是免不了酒濕濁毒之邪留滯中焦,如今頭面皆黃,肝腎雙損,實在是病得重了。
他低聲問道:“潘奴,曲先生這幾天白天是醒著的時候多,還是睡著的時候多?”
“師父最近精神不好,總是要睡,有時話說到一半就先自睡著了。”
鐵珩沉吟片時才說道:“我以前聽說過‘酒疸’‘酒鼓’之疾,曲先生這樣神識如蒙,應該是痰濁內閉,邪熱內陷心包之故。”
跟著傅先生時間雖短,還真是染上他喜歡掉書袋的毛病了,鐵珩心中暗哂,對潘奴道:“城東的趙太丞家門前招牌上寫著‘治酒所傷’,我天天從那里經過都看見好多人進出,大概他也有點本事,不如我陪你去連夜把他請來,給曲先生看看可好?”
誰知不說請醫生還好,說到請醫生潘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大晚上請大夫來怎么也得一貫銅錢,我們的東西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日常支出都有些支持不下去,房租也欠了幾天了……”他聲音低下去,只剩下嗚咽抽泣。潘奴也就比岳朗大了幾歲,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曲倬天天這個模樣,他又要照顧病人,又要操心銀錢,早就心急如火,這時被鐵珩一問,眼淚哪里還停得下來?
床上曲倬再次呻吟出聲,身體蜷縮得更厲害,花貓小貍嗚嗚叫著,從床腳跳起來,在主人的腦袋邊徘徊。潘奴著急道,“鐵哥,你既然知道師父生的是什么病,有什么辦法能先幫他減一減痛嗎?”
鐵珩為曲倬擺正雙肩,對潘奴說:“先叫他平躺。”當務之急是人快點醒過來,“曲先生喜好收集東西,身邊可有針灸用的銀針?”
潘奴搖頭。
“那縫衣服的針呢?”潘奴猶猶豫豫地還是搖了搖頭,好在岳朗機靈,早跑回家去把他們自己的針拿了過來。
“不夠,你們兩個去左鄰右舍問問,把他們的針也都借過來。”
院中陸續響起砰砰的敲門聲,被夢中吵醒的人罵著起來開門。鐵珩閉上眼,把那些醫書脈案在心中默默地過了一遍又一遍。
小小的鋼針捏在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潘奴和岳朗年紀還小,不懂曲倬已是病入膏肓。即便鐵珩有回春圣手,這樣的不起之病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治好的。更何況他這二把刀不入流的醫術,不過是紙上談兵,聽過兩個病例,記得幾個零散的方子罷了。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鐵珩在油燈上燒了燒針尖,撥開曲先生腦后的白發,先在腦戶穴上扎了下去。縫衣針比不得針灸的銀針堅韌,容易折斷,他下針時手勢尤為仔細,不敢下刺太深,捻轉提插也都加著二十萬分的小心。
陽陵泉透陰陵泉,陽綱,太沖……扎了一針又一針,鐵珩仿佛聽見傅懷仁在耳邊絮叨:“針用泄法,肝痛加神門,足三里;腹大堅不得息者,期門主之……”
剛下針,花貓小貍就對著鐵珩呲牙瞪眼,嗷嗷地叫,被潘奴一把抱了過來,鎖在懷里不放。他和岳朗也不敢出聲,帶著一臉驚奇之色,站在旁邊看。
約莫過了一頓飯的功夫,曲先生眉目展動,悶悶地呻吟一聲:“好疼也!”緩緩睜開雙目,居然真的醒了!
潘奴一見師父醒了,頓時撲到他身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花貓小貍也喵嗚喵嗚不停。
“癡兒!”曲倬氣息微弱,“哭什么,還不去把我的酒燙一燙拿過來!”
潘奴應了一聲剛想動,被鐵珩攔住了:“先生百般見識,豈不知這一身的病都由酒起,不能再喝了!”
“我的病我心里有數,當年汴京雞兒巷和建康崇安坊中,得這個病的人還少嗎?”曲倬咧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鐵小哥,你豈不聞‘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這條命殘陽逝水,留又何益?”
他目光一轉,正對上了鐵珩的雙眸,發黃的一雙老眼如半枯的古井,隱藏著多少不甘與悲愴,確實只有用很多很多酒才能淹沒。
鐵珩一時無語,雖然明白那種萬念俱灰,一心想作死的心情,卻實在不能感同身受,連話都不知不覺鋒利了起來:“先生自己殘陽逝水,難道就從不曾想過潘奴嗎?”
一句話說得曲倬垂下頭:“這孩子性子厚道,其他人早都走了,只剩了他。可惜也沒跟著我學了什么有用的,光受罪了。”他伸出枯瘦的手,撫摸著潘奴的頭,眼角居然流出幾點老淚。
“師父!”潘奴哭道,“你要好好的,咱還有好多書稿沒整理呢。”
說起書稿,果然一下戳中了他心窩子,曲倬眉間的紋路深深地抖了起來,慢慢閉上了眼,唯有眼淚不停地滲出眼角。
小貍怪懂事地舔著主人的臉。
鐵珩看著抱在一起無聲泣下的師徒二人,心下忽覺一片茫然,剛才救人時情況緊急,沒時間細想。現在靜下來,看著曲先生這家徒四壁的茅草房,和床底下厚厚的一堆書稿,開始犯了愁。
他們都是掙扎著才能過生活的人,自己活得已經如此困頓,一雙肩膀哪堪再加重負?
此時曲倬已然清醒,帶岳朗回去繼續睡覺,明天起來還去上工,似乎才是最穩妥的最該做的。可鐵珩心里轉了無數個念頭,終究沒辦法轉身就走。他一口氣滯在胸口,良久才嘆了出來,說道:“茵陳蒿湯有利膽退黃之效,潘奴跟我去抓藥吧;小朗,你在這里陪著先生說會話。”
岳朗的聰明勁兒這時就顯出來了,坐在床邊抱過小貍,開始向曲倬問東問西:“曲先生,你上次給我講的那個能在水面還燒著的火,好神奇呀,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曲倬說起這些來,聲音也大了,病容似乎也減了一分,“那個方子是柔曼國的不傳之秘,我在汴京時聽說一個大食長老略窺門徑,我跟他求了好久,他以為我看不懂他們的字,才答應給我看一眼,可就全都被我記住了。以后寫成了書,一定要專開一篇叫‘奇技’,把這些都收進去……”
鐵珩出了院門就把一直存下的四百五十個銅錢一并給了潘奴:“如果不嫌棄的話,明天就搬到我們草屋里去吧,大家湊合擠一擠也能住下,這樣省下一份租金,還能給曲先生多買些藥。”
潘奴一聽又要哭,生生地忍住了:“鐵哥,這可如何使得……”
鐵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說那些了。當年我在難中時,幾次多蒙好心人救了性命,所以今天才能幫得上你。”
兩個人到城西的藥鋪去抓了藥,又摸著黑回來,岳朗已經困得不行了,還纏著曲倬給他講在大名府和幾個波斯胡商玩樗蒲賭錢的故事:“以前聽我爹講過,古時有人十萬錢賣賭神咒,學了以后,扔骰子就能隨心所欲想是幾是幾。”
曲倬撐著笑道:“世上要是真有這樣的神方,怎么可能十萬就賣了?”
岳朗還自一臉向往之色,鐵珩和潘奴忙攏了火,把藥煎好,服侍曲倬喝了才各自睡下。
鐵珩睡著之前想得最后一件事就是,存下的錢都買了藥,岳朗的冬衣、他不漏水的鞋和五百文的厚棉被全都泡了湯,這個冬天恐怕是真要挨凍了。
早晨一睜眼,已經是紅日滿窗,鐵珩叫聲“不好”,骨碌一下起了床,洗漱完就往外跑,在院子里險些撞到劉銀娘。
劉銀娘忙閃身,飄著胭脂水的臉盆差點扣到鞋上,她揚聲沖著鐵珩的背影罵道:“半夜不肯睡,攪鬧得四鄰不安,打量自己還是少爺呢!”
鐵珩哪有空理她,急匆匆地穿街過市,腳步不停往“白云邊”跑。
他應該天不亮就到工地,在早飯之前把樹都砍完,可是昨天累了一整天,又跟曲倬師徒折騰了小半夜,一個不留神就睡過了頭。
鐵珩心中十分懊惱,此時此刻,他更不能沒有“白云邊”的這點入項,尤其自己的茅草房里從今天開始要住四個人了。
工地上仍然嘈雜一片,如果門口坐著的是秦爺還好,鐵珩還有可能借著昨天的一點面子混過去,可惜今天門口守著兩個小工頭他都不熟,遠遠見到他,有一個已經吊起眼睛喊起來:“呦呵,太陽都這老高了,你大少爺才想著過來,不想干趁早說,要來這混飯的人還排著長隊呢!”
沒等鐵珩開口辯解,鄭二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在這個小工頭肩上一推:“干啥,干啥?是我舅舅叫鐵兄弟在這里等他的,你們哪里那么多屁話!”
鐵珩沒想到出來幫他解圍的居然是以前從來不拿正眼看他鄭二順,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小工頭卻馬上變得十分有禮,又笑又點頭:“二順哥。”
“我們就在這等了,”鄭二順揣著個手往鐵珩身邊一站:“‘白云邊’的許管事叫我舅舅挑幾個人去幫忙,一會就過來了。”
那小工頭艷羨地說:“真能進‘白云邊’里面干活,就不用在這苦哈哈地熬著了,秦爺和二順哥要有門路,千萬也帶帶我。”
鄭二順瞅了他一眼:“帶你是可以,也得人家挑得上才行。”
趕走了小工頭,鄭二順把鐵珩拉到一邊,歪著頭斜著眼,還是一臉的不待見:“昨天你救了我命不過是湊巧,已經謝過你了,你可倒行,今天就敢這么晚才來,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
雖這么說,鐵珩還是能聽出來話底下的回護之意,低聲答道:“多謝二順哥,昨天夜里我家里出了點事……”
遠遠的只見秦爺帶著兩個人過來,一人穿藍,一人穿綠,穿藍袍之人走得小心翼翼,不時提起衣襟,生怕濺到地上的淤泥。
鄭二順跟鐵珩喊一聲:“你機靈點!”帶著他一起迎了過去。
“許管事,這就是我給你找的人,”秦爺看見他們兩個,稍微怔了一下,馬上接著說道,“這是我外甥二順,力氣大能吃苦,什么活你盡管使喚他干。這一個是鐵小哥,也是個百里挑一的……”他大概沒想到鄭二順帶著鐵珩一起過來,一時想不起怎么夸鐵珩,只好含含糊糊說了一句。
穿綠袍的許管事打了個哈哈:“老秦,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費盡千辛萬苦才給你找了一個缺兒,你怎么給我塞兩個人來?”
鄭二順聞言把鐵珩往前一推:“許管事,我這兄弟是個能干的,最要緊是心眼兒特別好,就選他吧!”
鐵珩絲毫沒料到鄭二順表面這么刻薄無理的人,竟然對他如此有情有義,真是應了仗義每多屠狗輩那句話。他趕緊推讓:“怎么行,當然還是二順哥……”
那個穿藍袍的人一直束著袖子站在一邊,此時忽然說:“等等,”他邁步走到鐵珩面前,“小子,抬起頭來。”
鐵珩抬起頭,藍袍人打量了他幾眼,懶洋洋地說:“你們兩個都跟著老許來吧。”轉身提著袍子又小心翼翼地走了。
就這樣,鐵珩稀里糊涂地因禍得福,和鄭二順一起跟著許管家進了“白云邊”。
(酒疸,就是酒精性黃疸肝炎;酒鼓,就是酒精性肝腹水,屬于酗酒到了晚期的疾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