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第一次見到蘇定的時候,還是1998年。
那年的國有企業(yè)破產(chǎn)了很多,大批國企職工面臨著下崗難題,前半年的時候還多少發(fā)些下崗費,后來經(jīng)濟越發(fā)緊張,干脆什么都不發(fā)了。
整個北京都籠罩在一層陰霾當(dāng)中,很多在崗職工也人心惶惶。
我就是在那年的秋天遇見蘇定的。
那時我父母剛好下崗,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父親單位發(fā)的那點下崗費顯得杯水車薪,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的我不得不奔波于大街小巷,希望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順便掙點錢補貼家用。
也是運氣好,一家之前我從未聽過的報社肯招我為實習(xí)記者,給的工資很低,可也聊勝于無,我念想反正一天閑在家里也無事可做,便順理成章的騎著父親以前上班用的永久牌自行車扛著報社發(fā)的傻瓜相機奔波于北京各個大街小巷之中。
我實習(xí)那整整兩個月,報社發(fā)行的報紙除了某某企業(yè)倒閉了上面采取什么什么措施宏觀調(diào)控之類以及南方洪災(zāi)的新聞外,基本都是在采訪下崗職工,主編還特意在報紙上設(shè)了一個字體花哨字面沉重的版面,取名“心里的霾”。
主編特意跟我說,別看采訪的都是些普通的下崗職工,從商業(yè)模式上來說,人們更傾向于看到跟別人跟自己一樣處于苦難之中,這會讓大部分人有一種安全感,也就可以促進報紙的銷量,從而讓報社在倒閉洪流中屹立。而從哲學(xué)角度上來說,平凡自有真諦在,我的責(zé)任就是去挖掘這些無數(shù)個平凡中隱藏著的真諦,讓人們感受到文字與真諦結(jié)合之美。
文字與真諦什么的我沒聽懂,好賣我倒是聽懂了,主編當(dāng)時看我一副頗為受教的樣子,露出大為贊賞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就去忙了。
從來沒參加過工作的我自找到了新工作,自然比較積極,也就從善如流的跟著一個記者“師父”穿梭于北京四九城的大小胡同當(dāng)中,看他如何采訪普通下崗職工以及回去如何寫稿,偶爾也獻獻殷勤給他送上胡同口賣的一毛一杯的木瓜水。
可能是一毛一杯的木瓜水比較能打動人心,帶我的老記者看我比較上道,也就肯實打?qū)嵉慕涛倚┎稍L時與人打交道的方式,以及稿子如何寫才能迎合主編的口味。
偶爾采訪結(jié)束后我們會一起去胡同口的小餐館吃東西,吃完后他便會掏出一盒紅殼子裝的硬北京,十分懶散的朝半空吐出圓圈,那神情說不出的安逸。
有時候看見我羨慕的眼神,他也會朝我拋過來一只,久而久之,我也就學(xué)會了抽煙。
他也教過我如何吐煙圈,可我照他說的方法怎么都學(xué)不會。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兩個月,期間我將領(lǐng)到的實習(xí)工資拿了一半給我母親,她布滿細(xì)紋的眼角隱有淚光。后來每天我回家吃晚飯的時候,父母連拌嘴都少了許些。
兩個月后,帶我的老記者跟我說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是該一個人出去闖蕩一番了,我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便開始了自己的采訪生涯。
然后,我就遇見了蘇定。
由于前幾天我采訪的幾個下崗職工都很不順利,期間更是碰到一個中年女人對我說:“喲,你是記者啊,你要采訪我?給我五塊錢的稿費先?!蔽也稍L的有些心灰意冷,回去后拿不出貨來交差,自然免不了諸如“我發(fā)你工資是讓你吃閑飯的嗎?”的一頓臭罵,帶我的記者師父看我被罵,眼中隱有戚色,可也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在時候會約我到報社的走廊上丟我一根煙。
那天天氣有些陰沉,灰蒙蒙的天空讓人有點壓抑,我騎著自行車從南太安胡同穿梭到北太安胡同,企圖找到一兩個心情如天氣般陰沉的行人,記錄些他們肚子里面的苦水以生活中所經(jīng)歷的不如意好回去交差。
中午時分,我把自行車停在街口,斜倚在車上給自己點了跟煙。
“同志,你是記者啊?”
我扭過頭,打量這個主動跟我打招呼的青年。
跟過往的行人相比,他的穿著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一身灰色西服穿的筆挺,里面還穿著件略顯騷包的花襯衫,頭發(fā)似乎打了不少發(fā)蠟,精神得與整個北京都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知道?”我問。
“我觀察你好幾天了,你這兩天一直騎著自行車,從這里…”他朝南邊比劃了一下,“一直到那邊?!?/p>
“所以我猜你是個記者?!彼粗?,接著道:“你看起來像個記者?!?/p>
我掐了煙扭過頭盯著他,這是我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看著他,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但很快便被一種堅定從容的神情取而代之。
“你采訪我吧?!彼芨纱嗟恼f。
“我是干大事的人?!彼f這話的時候,仰頭看著街口,天空中的烏云剛好裂開一道縫,一絲陽光堅定的打在他側(cè)臉上。
我鬼使神差的拿起傻瓜相機按下快門,記錄下了這一刻。
他聽見快門聲,扭頭回來沖我笑道:“怎么樣,要不我們?nèi)コ渣c東西,邊吃你邊采訪我?”
“這不大好吧?!蔽艺f。
他嘿嘿一笑,似乎遇到極開心的事一樣,道:“記者同志,沒事的…..那個,我剛發(fā)了獎學(xué)金,剛好我學(xué)校旁邊有家不錯的茶館,也不貴,我們上哪邊吃邊聊,就像兩個朋友一樣,我喜歡交朋友,我想你也喜歡,對吧?”
我看著他那張熱情到有些奇怪的臉,心道這個人真是個挺有趣的人,便點了點頭。
他從街角挪出他紅色的自行車,看得出來就連自行車也花了不少功夫:把手上用黑膠帶裹了很多層,車身用油漆全部噴成大紅色,車梁處斜斜的印著一串字母:superman。
我尾隨著他穿過街道來到一家叫“老北京”的茶館處,他將自行車停穩(wěn)當(dāng),扭頭發(fā)現(xiàn)我正在對著茶館招牌照相,笑道:“同志,你還蠻像個記者的?!?/p>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收起相機道:“我本來就是個記者啊?!?/p>
他撓撓頭,對我說:“有些人就算做著那個行當(dāng)也不像那個行當(dāng)?shù)娜说?,我們學(xué)校好多老師就不像老師。”他頓了一下,身體稍微前傾,又立馬站直,似乎有些尷尬,問:“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見我點點頭,他似乎得到了極大的肯定,笑著道:“走,我們進去說?!?/p>
茶館格局不大,幾十平方的空間里塞滿了桌凳,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泛著一層明黃色的光,他指了指靠窗的位置,說:“記者同志,你先去坐那邊,我去點東西。”
我順著他指的位置坐了下來,右手邊是通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過往的行人,旁邊的墻上掛著一幅“寧靜致遠(yuǎn)”的草書牌匾。
要不是房間右上角的音箱里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我差點以為回到了民國時期。
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左手提著一個長嘴茶壺,右手拿著兩個海碗,倒了兩碗茶后在我對面坐的筆直,笑著道:“記者同志,我點了綠豆糕跟小籠包,一會就端上來了。”
我習(xí)慣性的摸出兜里的香煙,給他遞了一只,他搖搖手說:“同志,我不會抽煙,我從小就有支氣管炎,不能抽這東西?!?/p>
我想了想,把掏出來的火柴又裝回兜里,問:“你是附近的學(xué)生?”
他啊了一聲,把端起來的碗放下,道:“對啊,XX大學(xué)的,明年就畢業(yè)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只是把這些寫出來,能不能審過能不能登是我們主編的事,你有什么想表達(dá)的?”
他哦了一聲,身體又微微前傾,道:“同志,不瞞你說,我也沒想過要上報,只是這幾天總看見你,不知道為什么,就單純的想跟你聊聊我的想法,我跟我同學(xué)說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們蠻不喜歡的。”
我呵呵笑笑,主動伸出手道:“我叫劉云?!?/p>
他握住我的手道:“蘇定?!蔽易⒁獾搅怂氖趾艽植?。
小籠包跟綠豆糕都端上來了,他又去要了點醋,一邊吃一邊跟我說:“劉哥,我家在云南,昆明你有沒有聽過?去大理的時候要經(jīng)過的。”
見我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他似乎有些失望,接著道:“來北京以后,我就在想怎么都要干出一番大事?!?/p>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p>
我抬頭看著他,他正低頭將小籠包用筷子碾碎就著醋塞到嘴里。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干大事?!彼噶酥复巴猓沁呌幸粭澐孔诱诮ㄔO(shè),上面很多戴安全帽穿迷彩的工人正在架設(shè)好的鋼筋上鋪磚?!拔一艘粋€月時間去工地上打工,摸清了這些建材的價格以及他們的工時費,后來又給工頭送了幾條煙,摸清楚了工程里的一些門路。”
我有些驚訝的放下手中的筷子,道:“然后呢?”
“然后我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對面要建房,我承諾用低于其他工頭的價格幫他蓋起來,他首先不信,我就把以前一起打工的那些工人叫來讓他看,他最后信了,還跟我簽了合同?!?/p>
“你怎么說服那些工人的?”
“錢,我告訴他們來跟我做事情會比別人那里賺得多,供伙食還管飽?!?/p>
我疑惑道:“空頭支票?你還只是個大學(xué)生,哪來這么多錢?”
他笑了笑,右手摸了摸鼻梁,臉上寫滿了自信,“我之前跟你說過,我這學(xué)期拿到了學(xué)校的獎學(xué)金,雖然不多,預(yù)付他們幾天的工錢足夠了。”
“你不怕他們拿了你的錢跑了?”
“怕,但是后來他們誰都沒跑?!?/p>
“那過了這幾天你付不起工資怎么辦?”
“我跟要甲方說了,他同意先付我一部分款項?!?/p>
我有些驚訝,他首先給我的印象是挺不靠譜的毛頭小子,可接下來卻給我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那你現(xiàn)在除了是大學(xué)生以外,還是個包工頭?”
他身體坐直,撓撓頭羞澀道:“承包商可能更合適一點,之前我在工地上遇到的工頭也被我拉進來了。”
“你是個大學(xué)生,干這個不覺得有點屈才么?”
他臉上的神情開始凝重,認(rèn)真道:“劉哥,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意味著需要很多人做,沒有一樣職業(yè)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而且…”他頓了頓,接著道:“我也不打算一直干這個,等手里面有了足夠的錢,我打算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p>
“現(xiàn)在大家都下崗了,他們有錢買房么?”
他靦腆的笑笑,道:“劉哥,那不是我考慮的事情,我要考慮的只是讓他們覺得買我的東西值得買而已。”
我抬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你倒是個挺有趣的人?!?/p>
他夾了一個小籠包塞進嘴里,含糊道:“你也挺有趣的?!?/p>
那之后,我們隨便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臨走前他問我有沒有MSN,我說沒有后又互留了郵箱。
回去以后,我花了實習(xí)之后最大的心思洋洋灑灑寫了一大遍報道,又配上之前那張陽光打在他側(cè)臉上的照片,取名“臉上的光?!?/p>
主編拿過我的稿子也猶豫了一番,大概是想著反正報紙銷路也不好,最后略加修改便登在了第二天的頭版上。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的報紙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銷量竟達(dá)到了以前的五倍。
后來報社召開了緊急會議,主編會上大力夸獎了我,又決定在以后的報紙上都加上一個專欄,取名“臉上的光”,專門采訪那些正面素材。我因此得以順利轉(zhuǎn)正。
又過了幾天,我打開郵箱看見一封郵件,上面的內(nèi)容是:“報紙我看到了,謝謝?!?/p>
我客套的回了幾句,又在郵件末問他有沒有時間一起出來吃個飯,應(yīng)該是我謝謝他,可是一直沒有收到回復(fù)。
至于領(lǐng)我進門的師父后來跟我變生疏了,那就是后話了。
part.2
第二次見到蘇定,已是十年以后。
我當(dāng)上了報社的副主編,那年剛發(fā)生了地震,報社為了深入一線拿到素材,我?guī)Я藥讉€年輕記者一起去汶川,期間也寫了一些稿子,更多的則是配合指揮抗震救災(zāi)。
回來的時候已然中午,我匆匆回到報社,登上郵箱,看見了他發(fā)來的郵件: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我將手機號回復(fù)給他,過了一會,手機接到一個上海籍電話:“劉哥,我是蘇定?!?/p>
也許是隔得時間太長對他的聲音印象淺了,聽起來竟然有種陌生感,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在你們報社樓下,一起吃頓飯?!?/p>
我喊上跟我一起回來的年輕記者袁木,她問去哪,我說帶她去見個挺有意思的人。
報社樓下停著一張保時捷卡宴,還未靠近車窗就搖了下來,里面探出一顆頭,笑著喊道:“記者同志記者同志,我是蘇定?!?/p>
這個稱呼讓我想到了十年前才見到的那個古怪少年,我很自然的坐上了車,倒是袁木,看得出來她有些拘謹(jǐn)。
上車的時候他扭過頭來,先是好久不見如何云云,接著又問我想吃啥。
我扭頭看著袁木,她好奇的打量車內(nèi)的一切,我道:“你想吃啥?”
她一怔,道:“我…隨便啊。”
我笑笑跟前座的蘇定說,隨便去一家吧。
蘇定發(fā)出一聲大笑,對司機道:“那就去王府井小吃街?!?/p>
車一直開到了王府井,在路邊停了下來,下車的時候我留意了一下,他胖了很多,而且瘸了一條腿。
見我盯著他的腿看,他的司機瞪了我一眼。
我們來到一家叫“老北京”的小飯館,他吩咐司機去點菜,有些吃力的坐下來,我打量著他,認(rèn)真回想這個坐在面前梳著大背頭帶著金框眼鏡的人跟十年前見過的少年有什么聯(lián)系,他從口袋摸出一盒煙,想給我遞的時候我揮手拒絕,說我戒了。
“我記得你以前不會抽煙的。”我道。
他看向袁木,道:“你介意有人抽煙么?”
袁木搖了搖頭,他的司機很識趣的過來給他點著了煙,他深吸一口吐了一個煙圈,我有種感覺,從剛才見著他整個人一直是緊繃的狀態(tài),到了現(xiàn)在才放松下來。
“要考慮的東西太多,這東西不是好東西,但可以讓我放松下來?!?/p>
袁術(shù)正襟危坐,對我們的話題似乎不太關(guān)心。
“你的腿怎么了?”
他笑笑道:“被人打斷了,這幾年也跑了很多醫(yī)院,都說沒有辦法復(fù)原?!?/p>
他彈了彈煙灰,笑道:“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p>
我盯著他云淡風(fēng)輕的臉,想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他接著道:“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劉哥,本來當(dāng)初跟我做工程那些工人因為很長時間沒拿到錢打算跑了,后來他們看見了你的那篇報道…”
他猛地咳嗽了幾聲,道:“才決定繼續(xù)跟著我,那篇報道說服了他們。”他頓了頓道:“也說服了我自己?!?/p>
“再后來我拿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做的事也越來越大,有一天從工地回去的時候,腿就被人打斷了?!?/p>
他掐滅了那只燃到盡頭的煙,又從煙盒里摸出一只,看得出來,十年不見他的煙癮已變得極大。
坐我旁邊的袁木嘴長成了O型,道:“你當(dāng)時沒報警么?”
他笑道:“報了,最后他們也沒查到?!?/p>
“可我知道是誰,我當(dāng)時用低價壟斷了那一片的工程,對我心生不滿的人還真有那么幾個?!?/p>
“你恨他們么?”袁術(shù)接著問。
“以前恨,后來也就不恨了。”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看著我道:“劉哥,這可能就是命。”
我不知如何作答,點了點頭道:“那你現(xiàn)在…”
他眼睛里放出自信的光,道:“我五年前開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現(xiàn)在快上市了。”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少年,他那時的神情與現(xiàn)在一般無二。
站在旁邊的司機遞過來一個正在響鈴的手機,道:“蘇總,董事會的電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身體坐直,中指沾了一點茶杯里的水抹在眉心,接過電話,整個人瞬間充滿了一種不可置疑的魔力,沉穩(wěn)道:“我是蘇定?!?/p>
這個電話整整接了十分鐘,他也不避嫌依舊定定的坐著,期間我一直盯著他的臉,他神情嚴(yán)肅而又冷漠,我再難像十年前一樣跟他交流了。
等到掛了電話,他臉色又恢復(fù)了像開始見到我一樣,春風(fēng)滿面道:“劉哥,我們是朋友,對么?”
我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他接著笑道:“劉哥,公司出了點狀況,我先回去應(yīng)付一下,改天有時間再一起吃飯?!?/p>
我點點頭道:“以你的事業(yè)為重?!?/p>
他臉上變幻出一副極為不符合形象的賤兮兮的表情,笑道:“理解萬歲,不好意思了哈劉哥?!?/p>
我沖他笑笑道:“沒事,你去忙。”
他吩咐司機把還沒端上來的菜結(jié)了賬就匆匆的走了。
我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走出飯店消失在人流里,明白自己一輩子也看不透這個人。
菜端了上來,我沒什么胃口,倒是袁木大快朵頤,等到吃的差不多了,她滿意的擦干凈嘴邊的油道:“主編,你這個朋友的確蠻有意思的。”
我看著煙灰缸里三個印著金色紋路的煙頭,心中感慨萬千,輕聲道:“是啊?!?/p>
part.3
第三次見他,是在2010年。
報社主編退休,我順利成了報社主編,報紙的銷路越來越差,各大報社開始轉(zhuǎn)型做線上,標(biāo)題也花招奇出越來越不像新聞。
套用上次跟行業(yè)同門一起喝茶的一句話:新聞行業(yè)的節(jié)操已經(jīng)丟掉了。
我面前站著一個年輕人,他正滔滔不絕的極力推銷自己。
我看著這個自稱XX大學(xué)畢業(yè)滿嘴O2O跟新媒體的年輕人,明白自己老了。
“你覺得做媒體最重要的是什么?”
“吸引眼球啊,點擊率是媒體賴以生存的根本?!?/p>
這個答案我不盡滿意,本想揮揮手讓他回家,手機剛好來了一條短信,“記者同志,我是蘇定,有時間一起喝杯茶?”
我回了一個字:“好?!?/p>
面前的年輕人還在用各種事例來佐證他的吸引眼球理論,我心情有點好,朝他揮揮手道:“不用說了,你明天去人事部報道吧,實習(xí)期三個月。”
他一張嘴變成了“O”型,道:“就這樣?”
我好氣又好笑道:“你還想怎樣?”
他整個人似乎都放松了,朝我鞠了個躬道:“謝謝主編?!?/p>
我揮揮手,努力擺出一個和善的笑容道:“去吧去吧,記得好好努力?!?/p>
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蘇定的電話,說在報社樓下等我,帶我去個地方。
這是我第三次見他,這次的他看起來跟以往又有些不同:一身灰色的西裝穿得筆挺,右手杵著一根古紅色的拐杖,我一出門就朝我揮手道:“劉哥,這里?!?/p>
我注意到他的頭發(fā)已然半數(shù)花白,身畔停著一輛大眾寶萊。
上車的時候,我看他自己開車,便道:“你腿不方便,我來開吧?!?/p>
他擺擺手道:“不影響的劉哥,我可以開?!?/p>
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且?guī)е凰坏穆曇簟?/p>
車一直開,他一路上不停咳嗽。
“你沒事吧?”我問。
“沒什么,這幾天感冒了?!彼f,說完將車停在路邊,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劉哥。”他道。
我看著他因為咳嗽而變得通紅的臉,道:“?。俊?/p>
“我破產(chǎn)了。”他的聲音還是沙啞而沉重。
“怎么會?”
“你還記得上次見面么?”
“記得,怎么了?!?/p>
“我在國外也投資了房地產(chǎn),那年的金融危機我沒能順利渡過,后來就破產(chǎn)了。”
“你是指次級債危機?”
“嗯,劉哥,你相信命么?”
我本想說不信,看著他那殷切的目光,還是點了點頭。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給自己點著,道:“我也信,有時候想想我些年的遭遇,這大概就是命吧?!?/p>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關(guān)于命的說話,不知道為何我想把話題轉(zhuǎn)移過去,道:“我來開車?!?/p>
他點了點頭,我打著了火,他道:“劉哥,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哪家茶館么?”
“記得啊,估計早被改成樓盤了吧。”
“沒有,我們就去哪?!彼恼Z氣破天荒有種命令的感覺。
過去了許些年,我早已記不得第一次跟他喝茶的茶館在什么地方,還是他在旁邊指揮著才得以順利到達(dá)目的地。
旁邊早已高樓林立,這家兩層的茶館孤零零立在其中,就像鋼筋水泥巨獸身上的一朵小花。
我們下車走了進去,里面的格局還是原來的老模樣,看起來沒什么生意,他吩咐服務(wù)員沏了壺茶,我們依舊坐在靠近窗邊的位置,除了音箱里的歌從鄧麗君的甜蜜蜜變成了一首叫stop的英文歌之外,一切都沒變。
“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家茶館還開著?”
他賤兮兮的笑道:“因為我十五年前就把這家茶館買下來了。”
“金融危機的時候,有人勸我把茶館賣了應(yīng)急,幸虧沒賣,不然這間茶館就打水漂了。”
“也好?!蔽业溃骸捌鸫a你現(xiàn)在還是個千萬富翁。”
他哈哈哈的干笑了幾聲,尷尬道:“這里是我白手起家的地方,所以買下來留個念想?!?/p>
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我看著他再一次因咳嗽而變得通紅的臉道:“你要不還是去醫(yī)院看一下吧?”
他搖搖頭道:“老毛病了,醫(yī)院也起不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作用。”
“我建議你還是去體檢一下,還有煙就別抽了,對身體好。”
他嗯了一聲,又接著道:“劉哥,其實可能人就是這樣啊,明知道有些行為會讓生活變得更好,可我們就是做不到,哈哈哈哈哈。”
我瞪了他一眼,道:“那也不是你嗜煙的理由。”
他訕訕一笑,把左手摸出來的煙又塞了回去。
我們又談了些別的內(nèi)容,大部分時候都是他說我聽,只是他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的時候,平靜的就像在一個跟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一樣。
一直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報社。
雖然跟他正式見面沒有幾次,但每次見他都如一個就別重逢的老友,他每次見面總會給我一些新的感覺,我已然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他。
part.4
四年后,我因身體原因提前退休。
也許是因為在報社工作了很久的緣故,對這個地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感情,不待在醫(yī)院的時候,我喜歡跑去跟報社守門的老頭下象棋。
報社里又出現(xiàn)了些新的面孔,一些熟悉的面孔也會突然消失。
大部分年輕人還是認(rèn)識我的,見到都會停下來打個招呼客氣道:主編好。
那天難得沒有霧霾,心情都因此好了很多,我照舊搬了張桌子跟守門的老李下象棋。
他是個臭棋簍子,又是個急性子,一看我有要贏的勢頭就急的抓耳撓腮。
眼看他的帥已經(jīng)被我的炮跟馬壓制的死死的,我接到了個電話。
那頭是個陌生的號碼:“劉叔叔,我父親快不行了,他一直念著讓我打這個電話,說想見見你。”
我以為又碰上了新型騙局,剛想掛斷,電話那頭道:“我父親叫蘇定?!?/p>
我匆匆趕到醫(yī)院,看見躺在病床上那個虛弱到不成樣子的他,突然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他吃力的睜開眼,道:“劉…劉哥?”
“是的?!蔽椅罩氖值馈?/p>
“我快不行了”,他吃力道。
我看向站在身側(cè)的他兒子,他眼睛一紅,輕聲道:“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十天?!?/p>
他只是抓著我的手,不停道:“劉哥…劉哥…謝謝你…謝謝你?!?/p>
我的眼淚終究是掉了下來。
…
兩個月后。
我開車想去跟他第一次相聚那個茶館坐坐,到了原地卻只看見茶館已經(jīng)被拆了,此地正在熱火朝天的建樓。
我看著“施工重地,閑人勿進”的藍(lán)色牌子后面是大批帶著安全帽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工人,一瞬間仿佛回到了跟他相遇那個胡同口,他穿著一件騷包的花襯衫,臉上寫滿了自信,笑著說:“記者同志,你采訪我吧,我是干大事的人?!?/p>
“好啊?!蔽业?。
“喂,那老頭,這里在施工,你走開啊喂?!?/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