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阿? ? ? 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花? ? 林
阿婆叫王順娥,弄堂里的光榮媽媽、也有叫葛家姆媽,是一個美麗善良的上海女人,能干、勤快,育有10個健康成才的兒女。阿婆自己不識字,但是培養的兒女大都受過高等教育,學有所長,術有專攻,是共和國各行各業不可多得的人才。
阿婆美麗,大眼睛透著溫和慈祥的目光,皮膚白皙水嫩,她的護膚非常簡單,每天用香肥皂“打打伊”,護膚品也就是早期的“百雀齡”,后期的“夏士蓮”,遠沒有現在的人什么洗面奶、爽膚水、打底霜、隔離霜、保濕霜、早霜、晚霜、面霜、面膜......瓶瓶罐罐、程序復雜,阿婆一塊香皂過四季,一瓶面霜走春秋,依然不失的是她的美麗,即便是到了晚年,老年人的斑斑點點都與她無緣,清清爽爽、潔白柔嫩?;蛟S是天生麗質,常人無法簡單效仿。
阿婆聰明,心算極快、反應極快。高智商可能是她家最強大的遺傳基因。她的哥哥——我叫大舅公英文極好,當過鎮江海關關長,解放后任中國駐印度尼西亞商務參贊、上海市進出口公司高級翻譯,退休以后上海交通大學聘請他審核、把關學校國際交流往來的公函。小舅舅結婚的時候他來參加婚禮了,我與他同桌,他知道我在圖書館工作,建議我參觀一下設備先進的交大包兆龍圖書館。第二天我真去了,他給了我五毛錢的飯菜票讓我自己去看,看完了自己去餐廳吃飯。他因為是特聘的老專家,只上半天班,中午就回家了。八十年代早期,物價便宜,那五毛錢的菜票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把它通通花掉。她的弟弟——我叫小舅公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當過魯迅之子周海嬰的家庭教師,先后在南京工學院、無錫輕工學院任教直至退休。他寄存在阿婆家閣樓上那一藤箱的書有《康熙字典》、《三國志》、《水滸》等,是當時舅舅們在閣樓里的精神食糧、饕餮大餐。阿婆的父母早逝,那時候男尊女卑、重男輕女,阿婆沒機會上學,早早地嫁人生子了。假如她有機會接受正規系統的教育,一定會巾幗不讓須眉的。
阿婆巧手,弄堂口南京路上時裝公司里的漂亮服裝林立,阿婆看一眼就能照著做出來。當年阿爹舞臺上的戲服就是阿婆親手縫制的。我曾經在《蓋叫天傳》看到過與蓋叫天同臺演對手戲的阿爹的名字,和蓋老先生長期合作的各個行當的佼佼者都在那個名單上。那時候名角的服裝大都自備,劇院備的通常是普通跑龍套的戲服。阿婆給我做過的棉鞋精致漂亮,有一年過年,我們回上海,阿婆知道我要回去,早早地給我準備好了她自己做的棉鞋——船鞋,橙黑格子花呢的鞋面,襯有薄薄的棉花,輕便、暖和、時尚。完全不是又黑又笨重的老棉鞋模樣,一點不輸鞋店賣的,只一眼我就喜歡上了。
阿婆勤快,解放后阿爹一直在廣東任教,阿婆平靜溫和、處變不驚,獨自撐起了家庭里面的一片天。阿婆菜燒得特別好吃,無論紅燒、白篤、清炒,又快又好。早上4-5點鐘起來去買菜,四馬路、牛莊路、六合路菜場是阿婆經常輪換著光顧的菜場。四馬路菜場有三層,大清早,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早上睡眼惺忪的我跟著阿婆到了那里,立刻提神醒腦、神清氣爽。阿婆讓我排隊,她去樓上樓下各個攤位巡視一遍,買啥買啥,什么搭配什么,了然于胸,那樣買菜的效率會高很多。當然阿婆也會借助食品公司或者云南路上陳阿筱熟食點的熟食,烤仔魚、肴肉、叉燒、鹽水豆腐干等等。阿婆還會做魚松——帶魚蒸熟去骨,放少許油炒至金黃。多年以后,憑借著兒時的記憶,我也依樣畫葫蘆操作過一次,成功!阿婆還有很多生活小技巧,阿婆喜歡吃松花皮蛋,皮蛋是不能用刀切的,它的蛋黃又軟又粘,會粘在刀刃上破相,阿婆拿一根洋線(縫衣服的線),一頭用牙齒咬住,一頭攥在手里,用線一劃,一分為二、再一劃,兩分為四、四分為八,割好的皮蛋完好無損,干干凈凈。有的人吃皮蛋不講究,要么用刀切,面目全非,要么用筷子搗,糊糊的、碎碎的,再不就是囫圇整個上桌,全然沒有了菜肴的品相和精致,看了倒胃口。
阿婆好脾氣,記憶中從來沒跟我發過火,百依百順,頗有耐心。我小時候挑食,蛋炒飯、小餛飩、陽春面、生煎饅頭,一會兒這,一會兒那,阿婆都好脾氣地一一滿足。不要吃了,有小舅舅——阿瑪爺叔兜底包圓,以至于2014年我去澳大利亞旅游探親,旅居悉尼的阿瑪爺叔還清晰地記得我小時候的作,然后我不要吃的東西,用他的原話說就是“個么好了我呀!”,風掃殘云,都他負責打掃入肚。那個年代浪費是斷然沒有的。小時候早餐的大餅油條,我不愛吃大餅,油條吃完了,大餅咬兩口,我把它塞到了墊被下面,阿婆曬被子的時候發現了,沒有暴怒,沒有惡罵,只是順手扔了,告訴我下次不可以。
阿婆守信用,隔壁建英姐姐有個精致的小皮夾,我也想要,阿婆說:乖囡,快點吃,吃好飯阿婆帶儂去買!吃好了牽著我的手真去。弄堂口出去,在南京路、西藏路口邊上的新世界,轉了一圈沒找到,再轉一圈還是沒找到,阿婆讓我自己去問營業員阿姨,營業員說不知道,盡管很遺憾,但是我也只能乖乖地跟著阿婆回家。
阿婆善良,自己前后育有十個子女,好不容易把他們培養成人,又開始負責第三代的撫養,我和阿英姐姐,她來自長春,大我一歲,我一個七個月大還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病小孩,阿婆都收留了。治病、養育,我們一呆就是七年,直到上小學了才分別回到各自父母的身邊。上個世紀的1978年長春姆媽被選派去日本豐田汽車學習半年,阿婆義無反顧地去了冰天雪地的東北,替她照顧兒女,撐門立戶。我們家媽媽出差也要勞煩阿婆來杭州照料我們的生活。阿婆是一個有困難情愿自己克服也要盡最大力量輔佐兒女的人,她用她無私的母愛和付出,成全了兒女們在工作中毫無羈絆地投入,成就了他們事業的成功。其實,那時候我們的奶奶,姐姐的叫親娘,我奶奶我們叫阿娘都在上海,我奶奶住廣西北路337號明智里,離阿婆家也就隔著一條云南中路,一條貴州路,中間一個慈淑里,五分鐘的路程,但是阿婆從沒有微詞:你們都不姓葛,都是外孫女,你們應該找你們的奶奶去......相反阿婆還經常帶著姐姐去南高壽里看望她的親娘,或者說讓親娘看看她乖巧漂亮的孫女?,F在常聽到周圍有人說:你們家孫兒孫女姓你家姓,就應該你們家管,不出力?那就出錢......推三阻四、斤斤計較,怕自己吃虧,怕別人占了便宜。相比較而言,阿婆太大氣了,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在她的字典里沒有“吃虧”兩字。推諉有1000個理由,接納只有兩個字——“深愛”,她一輩子心里想的只有為兒女分擔,為孫輩付出,從來沒有自己。
阿婆好客,那時候交通不便,每每有外地工作的兒女托出差的同事帶回生活費來,飯點的時候阿婆必定要留人用飯,過了飯點,會差我拿著鋼盅鑊子去弄堂口買生煎饅頭當點心,猶如對待自己遠道回家的兒女一樣貼心、周到。阿婆最開心的時候是郵遞員喊:王順娥圖章!那是阿爹或者長春姆媽或者是我媽媽寄錢來了,阿婆通常是放下手里的活趕快去拿鎖在柜子里的圖章,我則快步跑到后門口去張望,生怕阿婆的圖章來晚了,郵遞員等不及走了,但是通常郵遞員喊完以后去了下一家,折返以后,圖章基本就拿出來了。那天我們會特別高興,因為阿婆有錢了,更因為阿婆開心我們就開心。
阿婆內斂,含辛茹苦養育了那么多優秀的孩子,從不居功自傲、居高臨下、盛氣凌人,或者以愛的名義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讓人感覺壓抑、窒息,她給我們以最舒服的距離,最溫暖的呵護,最有力的幫助。
阿婆好人緣,光榮媽媽長、光榮媽媽短,深受弄堂里的同齡人的喜愛,阿婆是眾家阿婆,還倍受年輕人的尊重。阿婆過世時候的告別會是個大廳,那天我負責簽到,儀式開始了,滿滿一大廳的人竟然把我擠到了門外頭,一個阿姨看我哭得特別傷心,她悄悄地問我,你是孫女?還是外孫女?我說是外孫女,她趕緊說你排前面、排前面,可是我根本擠不到前面去。送行的人很多,很多是大慶里的老鄰居,彼時南京路的老宅早已拆遷,鄰居們已經搬遷到了市區的各個區塊,都是得知消息后從四面八方趕來的。
阿婆隨遇而安,能豐能儉。解放前連年戰亂,阿婆變賣了她全部的金銀手飾貼補家用,解放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她的兒女們經濟好轉了,阿婆的心愿就是買她鐘愛的金銀手飾,買滿十個戒指,等到艾西歪(過世)的時候給兒女們一人一個留作紀念。阿婆喜歡桅子花、白蘭花,掛在衣服扣子上,清香淡雅。阿婆喜歡美食,老半齋的肴肉、功德林的素食、綠楊春的菜包、利男居的點心、大光明的大冰磚、稻香村的鴨胗等等都是阿婆喜歡的食物,還有福州路上的那家醬菜店里的玫瑰大頭菜,不知阿婆現在在天堂吃得是否入味、可口?有沒有找到自己特別喜歡吃的小吃?
阿婆在天堂住的是否寬敞?有一年夏天阿婆到杭州,我和她坐在西湖邊的長椅上,遠山、近湖、微風、垂柳,爽心悅目,心曠神怡,阿婆連聲說:適意、適意,老適意額!阿婆的兒女們都響應國家號召去了祖國的天南地北,阿婆說我性格溫和脾氣好,要是以后能跟我一起生活就好了??墒俏医Y婚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自己獨立的住房,94年好不容易趕上先生單位最后一拔福利分房,也只有49.49平方米,加上孩子小,又整天忙于工作、學習、家務,焦頭爛額、疲于奔命,客觀上根本不可能接阿婆來同住,等到我揀漏搬進學校的教授樓,阿婆已仙逝多年,阿婆的愿望成了永遠不能實現的遺愿。我總在想:要是當年我成長得快一點、再快一點,阿婆不老該有多好!
阿婆的家在南京東路799弄大慶里29號,是我一直魂牽夢縈的地方。弄堂口出去一邊是南京路,正對著中百一店、利男居食品店,二者之間是六合路,夏天的晚上在南京路上乘涼,六合路兩邊高大的建筑物下形成的穿堂風特別涼爽。一邊出去是云南中路,路上有很多飲食店、南北貨店、煙紙店。穿過29號對面的774號,幾步之遙就是西藏中路,邊上就是人民大道和人民公園。人民大道開闊、莊嚴,是我特別喜歡去的地方。西北風起來,阿婆領著我們出去兜一圈回來會帶著我們去飲食店里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花生糊或者芝蔴糊。廣告上的南方芝蔴糊,那個小孩揚頭添碗太真實了,記錄的仿佛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特寫。阿婆的家俱是雕花紅木的,八仙桌,椅背和兩門櫥、五斗櫥下面的雕花特別精致、流暢,四方方的凳子是我和姐姐小時候的飯桌,那兩張凳子伴隨著媽媽和我們兩代人的成長,媽媽今年90歲了,凳子也該有100歲了吧?現在依然還在,溜光水滑,穩若金湯。阿婆的床是銅質架子床,小時候躺在阿婆的床上,干凈錚亮的床架子能照出我和姐姐互相做怪腔嬉戲的臉。? ?
阿婆從不說教,她用她的行動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地教會了我們傳統文化崇尚的“仁義禮智性、溫良恭儉讓”,阿婆的智慧既使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依然歷久彌新、值得回味!今年是阿婆去世25周年,25年來,阿婆是我記憶深處最溫情、最柔軟的部分。阿婆去世時我們送給來賓的贈禮有個紅色的印有萬壽無疆的飯碗,我留了一個,25個春夏秋冬、25個寒來暑往,我一直用著,仿佛阿婆一直都伴隨在我身邊,從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