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鏈接:漆園傳說(2)
3.
莊太死了。非常突然。
對外說是病死的。一個年富力壯的婦人,這樣就沒了,確實會令人疑惑,說是病死的,就難以追查了,反正那時候也沒有法醫。
對付完她娘家的人,莊周才開始張羅喪禮,老家來了兩個叔侄,幫著他料理。莊小周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而莊周則是一夜之間白了頭。
后世所傳,莊子在自己妻子葬禮上鼓盆而歌,被好友惠子詰問,莊子的一通辯詞,收入《至樂》篇。這個小片段可以當作軼事看,真實性不可考,那一番辯詞倒更像是為文章的觀點服務的: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其實這最后一句“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已經是自打嘴巴。足見后人為了寫文章而不惜造作現實,還以此自得,不可不察。
回到莊周的家事上來,莊周對妻子始終是有愧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十年,相濡以沫,兩個人互相容忍對方,也算和諧。重要的是,雖然莊太嘴上常常埋怨莊周,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所有的埋怨之詞無非是想促使莊周“上進”一點。主婦才是家中頂梁柱,假如沒有莊太,莊周自己都不知怎么度日——很快,這就會得到驗證。
生莊小周的時候,莊太就差點兒難產死掉。接生婆還在路上,遲遲未到,結果莊周自己被迫做了接生——親手為莊小周剪的臍帶,親手將莊小周洗干凈。生命的到來伴隨著血污與劇痛,還預示著母體的兇兆,莊周也深刻體會到了。他心疼莊太,慚愧自己沒能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而現在,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老子曾說: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好個“玄牝之門”。當年讀到此語,莊周就了然于心:老子也是懂得生命由來的人。至于生的艱難,死的掙扎,留給各個個體去自己感受吧。生,從來就是伴隨著苦難而來的。死,有時候倒是從苦難處脫離。
人間能夠為母的生命自己負荷了多少重量,莊周對此有一種理解的同情,最直觀的感受卻是從莊小周的出生而來。后世之道家對母性有著別樣的尊敬,也許與此頗有淵源。
不過,莊太之死,仍然是個繞不開的悲劇。她是自縊身亡。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發冷、僵硬。莊周第一時間把莊小周叫到外面去,著人送去外婆家住一宿。
莊太不識字,也沒留下只言片語。不過,莊周已讀懂了她的絕望。漆園的生活,對莊周來說,平淡無奇,日常追求清靜,凡事不縈于懷。是個修行人的日常。但是莊太不一樣,她是女人,是一位年輕母親,除了主持家務,養育兒子,她還需要發展社交,聯絡同齡的女人們——不管是為了陪伴也好為了不顯得落單也好,她需要社交。女性需要社交的程度,應該和莊周需要獨處的程度是相仿佛的。
她的絕望,如同深埋的毒藥,在漆園十多年的生活里發酵。她不會像莊周那樣,對著漆樹說話,那些樹木就是樹木而已。她需要活生生的人,理解她的喜怒哀樂的人,與她面對面的說話。有個“說得著”的人,在她那柴米油鹽的日常里,算是奢侈品!
真不知道她怎能有如此的勇氣。莊周閉上眼睛想。一個見到小蟲子都會驚跳尖叫的女人。怎能有如此的勇氣去殺死自己!
她唯一用過的小漆盒,靜靜地安置在房間草席上。莊周打算用這個小漆盒陪葬。他知道,接下來的十天半月,他得打點精神對付親戚、停床、訂做棺槨、喪禮、下葬的主務與雜事、官報(人口的減少要入冊)、吊唁的各色人等……
最后,怎么處置莊小周呢?還是讓他在外婆家住些時日,事情辦完了再接回來。
所謂“鼓盆而歌”雖然是扯淡,莊周對于厚葬的反對卻是一貫的真實。當時人們已有一種風氣:越是厚葬越是有面子,也代表死者家族的尊榮。更不用說儒者們的口水了。一切都是做給活人看的,以死者的名義,并且有一系列的人要從中得到好處,乃至當時有些極端例子,家里因為厚葬而破產的,不在少數。
莊周對儒者鼓吹的厚葬極為不耐。雖然按風俗他得老老實實做足功課,有許多事務,他直接以“沒錢”為理由干脆不做,例如雇請哭喪的助陣,這事兒他就不干,任人家怎么說,就咬定“沒錢,請不起,我自己想辦法”。最后的辦法呢,當然是全程自己哭了。也許“鼓盆而歌”,還真有,目的不同而已。
這一年,莊周三十三歲。后面還有漫長的歲月,莊小周將會長大,而他,將會孤獨終老。
莊太入土后第七天夜里,莊周做了個夢,夢見在無何有之鄉,自己以一棵樹的形象孤獨地站立在曠野里。頭上是青天,腳下是福地,他的根系深入到土壤的深處,延伸到不可思議的遠方。天清為陽,地厚為陰,生命長在兩者之間。他知道自己腳下的腐殖土,當初也是年輕的樹木,也有過年輕的快樂,最終歸于塵土。他從泥土中吸取養分,把自己的枝葉盡力向天空伸展。“來吧,給我五百年,我能長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