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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漫長的衰老跟年輕的死亡,哪一個更可怕一點?
? ? 我外公去世好幾年了,癌,一輩子吃過苦也享過福,最后六十多歲受了大罪走了。老頭子病了以后去北京看病,賢子賢女輪流在醫院照顧著,沒讓他為治病花錢操一分心。子女孝順,可病難治。所有的法子都試了,能去的醫院都去了,能找到的名醫都找了,甚至替他去算卦,聽大師的話,找口壇子在橋頭咣啷一聲砸碎給他沖沖煞。沒有用,醫生說趁這兩天精神,回家吧,落葉歸根,一家人團聚團聚。找了救護車往家里送,北京到河南,太遠了,大概老頭也覺得遠,趕路累,快到家時,睡著了,沒再起床。
? ? 我很怕衰老這件事,家里有句土話,少如天仙老如猴,我媽常念叨來著,每次聽到都覺得心頭一顫。我外公年輕時是物理老師,看照片俊的很。老了退休以后喜歡穿白背心在院子里抽煙,專職管著我學習,常罵我不認真,中氣十足的,罵的我眼里含淚,搖著頭挽袖子給我煮酸湯丸子。病了以后身體就不行了,越來越虛,手指頭也壞了,爛了一塊,一直爛著,總也長不起來。時不時的,我要去藥店給他買雙氧水咕嘟傷口。飯也吃不動,只吃得起一點湯湯水水。愛吃小區門口鋪子里的餛飩,說鮮,到了中午飯點兒,我就去買兩份,我倆低著頭慢慢吃,一碗餛飩要吃半天。老頭兒在北京治病時,我媽總讓我給他多打電話,我打過幾次,后來就少了。不是沒良心不想他,就是太難受了,他跟我一樣一樣說他吃了什么,我一想著他那么瘦,翹著根壞趾頭弓著背吃飯,我就得哭,太難受了,憋都憋不住。
? ? 有時候想著,指不定過幾天病就好了,癌就癌嘛,也不是治不好,過幾天手指頭也長好了,就回來了。回來就不吃餛飩了,吃燒餅泡胡辣湯,接著抽煙罵我。
? ? 沒回來。硬是回不來了。
? ? 給他守頭七的時候,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棺材放在他出生的老屋里,農村的老房子是一個大堂屋,隔不出什么睡覺的單間,幾個人吃住都在停棺材的屋里。夜里醒過來,就著長明燈看見棺材上油漆反的光,心里也并不覺得害怕。甚至大家也不怎么悲慟難過,只覺得老頭子回來了,一家子人又齊了。守完頭七,要下葬,聽管事人的指揮,暈頭暈腦看著黃土慢慢堆起墳包,再回到屋里,沒有棺,只剩地上淺淺的土印子,這才覺得人真的沒了,幾個人抱著頭痛哭。
? ? 姨媽家的孩子最小,才七八歲,外公去世時她也就三歲多。有一次提到外公,她突然問,外公現在在哪里。我們說外公變成星星了。小姑娘突然不開心了,說外公為什么要變星星,我要外公變回來,不當星星了,要變回來跟我們一樣。我們都不說話了。
? ? 時間就是一股風,把果實都吹皺了,把草都吹倒了。漫長的收割,誰也逃不過死亡這把鐮刀。
? ? 那么年輕的死亡呢,我大學時,班級里有個不愛講話的女生,臉色白白的,眉毛很濃,有點像弗里達似的連成一片。讀著書讀著書,突然就病假回家了,讀不了了,病了。隱約記得似乎是心臟問題,很嚴重,班里有女生拿了一個小本本,讓我們每人寫一點祝福的話,說要拿去給她看,鼓勵她。大家都寫了,我也寫了。據說她收到以后很開心,可再后來她就去世了。我跟她不是什么好朋友,甚至談不上熟悉,連話都很少說,她太安靜了,連去世這件事也是。我今晚突然想起她來,想到我似乎還有她的QQ,登錄找了一下,沒有,不見了,死亡是最徹底的消失。再后來,我們戀愛,接吻,喝醉,畢業 ,但這些事都與她無關了。我們剛剛起跑,她就已經抵達終點了,那么快,可惜生命不是一場賽跑。她永遠年輕了,但也許,永遠帶點遺憾了。
? ? 而我為什么想到這些呢,我不知道,我害怕衰老,也害怕死亡。我并不相信文學作品中所謂的平靜迎接死亡,我不相信,我懷疑臨死前會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而衰老一樣讓人恐懼,因為衰老讓人漸漸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這太難堪了,衰老讓人失去尊嚴。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雖然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要輸的。
? ? 能怎么辦呢,沒有辦法。就牽著我的手吧,別讓我掉隊,也別丟下我。你們要用力用力的攥著我,在衰老和死亡來臨前,我想對著你們使勁兒使勁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