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齊顏忙完最后一個投標方案的準備材料已經九點半,公司里空無一人,樓下看門的老蔡牽著一只叫“太子”的拉布拉多上來看了好幾次,操著一口上海話問她:“小齊,儂要噶到幾滴鐘啊”?齊顏摸了摸湊過來的“太子”,滿臉歉意的回答:“就走了,馬上好”!
剛叫好網約車,手機響了,是羅杰的電話。看到他的名字,齊顏愣了一下,他從來不會在晚上聯系自己,要聯系也都是微信,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個多月了。哦,對了,他們兩人都是單身,但卻不是情侶,是那種被稱為周末情侶的關系,偶爾在有空的周末,約在一起吃飯,做一夜夫妻。
羅杰35歲,國內頂尖學府的建筑系研究生,做了幾年設計師,被一位有背景的大哥看中,一起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最近政策變動,大哥出了點事,其他的合伙人意見不合,提出要撤資,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個項目的回款陸續出了問題,連續兩個月都發不出工資,員工走了一批,他的日子很艱難。齊顏只能做一個傾聽者,偶爾發消息關心他,也被他視若無睹,所以她也就收起了泛濫的圣母心。
到了30歲,人都要學會閉嘴。別人不說,最好也不要問。
電話的那頭羅杰狂吐不止,齊顏“喂”了幾聲,也沒人回復。也許是他喝多了誤播了電話,齊顏心想,見那邊沒有聲音,便掛了電話。
坐在網約車里,齊顏順著窗戶看著南北高架旁的那些亮著燈的房子,暖暖的燈光是都市夜歸人的一盞明燈。每次出差和加班回來,只要看到成排亮燈的房子,所有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魔都最魔幻的地方并不是酒綠燈紅、紅男綠女,而是那一扇扇相同小格子里溢出不同的光,溫暖著他人。
在這座城市將近十年,曾經也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燈亮著,但最后還是徹底暗下,因為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他們的小格子。
“顏顏,上海是你的夢想,但不是我的……”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明倫已經走了,當她趕回家的時候,什么東西都在,屋里那盞他親手安上的暖光燈還突兀的亮著。
齊顏什么也沒做,只是跑到路邊的五金店買了幾個燈泡,把家中的暖光燈全都換成白熾燈。只有這樣的光才適合現在的自己,慘白一片,獨自照亮。
齊顏想的出神,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羅杰,齊顏“喂”了兩聲,那邊依舊沒有聲音;正準備要掛掉,傳了一個虛白無力的聲音,“齊顏,我愛你”。
齊顏被嚇了一跳,她確認了一下通話人,是羅杰。他們偶爾也會像普通情侶那樣說些俏皮話,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只不過是春風一度的前戲。
齊顏問:“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啊?”
電話斷掉,再播過去無人接通。
一直到家,手機依然無人接通。齊顏洗澡時手機放在洗臉臺上,她連眼睛都不敢閉,生怕錯過他的電話。她又回播了幾個,依舊無人接聽,后來就干脆是“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或許只是他打錯了,或許他正在應酬,說不定還正和別人共度春宵呢。齊顏跟自己說別想太多。可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她干脆把手機扔在客廳,眼不見心不煩,可就只有十分鐘,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
那聲“齊顏,我愛你”像是黑洞般,吞掉了她一貫的理智和鎮定。
或許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的公司出了問題,會不會有人追債,被黑社會追殺,他會不會想不開,會不會自殺;他剛才吐的太厲害,喝醉酒的人容易出現很多危險,嘔吐物窒息、酒精中毒……他會不會現在就已經?越想越離奇,越想越后怕。
齊顏干脆起身穿上衣服準備去找他,可是上哪里去找他,他在哪里,是在外地出差還是在上海;是在陪客戶還是在酒吧;上海這么大,要去哪里找他?
2
他們兩人是在一個項目的KTV局上認識的,羅杰是這個項目的建筑設計方,她所在的公司要拿下室內裝修部分。局上的人引薦,“小齊,這是羅總,你們都在上海,要多多溝通”。
齊顏進來時一眼就看到羅杰,他是這些人當中最精神的一個,長得未必帥,但身材管理很不錯,沒有啤酒肚,還有胸肌。
齊顏滿臉陪笑,主動的倒了半滿杯紅酒,遞到羅杰前“羅總真是年輕有為,我干了,您隨意”,一口氣就干掉了那杯酒,也順勢坐在了他的旁邊。
羅杰唱歌時齊顏聽的有些入迷,他唱了兩首張學友的歌,一首《小城大事》,一首《如果.愛》;他的聲線很好聽,唱歌的時候也很深情。
齊顏看著金城武追逐周迅的畫面,又想起自己深處的環境,身邊這些摟著姑娘醉醺醺的男人們在哈哈大笑,她深吸了一口氣,暗暗跟自己說,別想太多,他們都是錢。
羅杰唱完,齊顏叫的極大聲:“羅總唱的太好了”,端起酒杯,一口又干掉一大杯紅酒。
回到酒店,齊顏抱著馬桶狂吐不止,一邊給同事打電話:“今晚甲方引薦了建筑方的人,后面努努力應該有戲”。
這話是第二天同事跟她繪聲繪色描述的時候說的,回到酒店她就斷片了,她隱隱約約記得是和羅杰一起回的酒店,再之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醒來時躺在自己的房間,隱形眼鏡沒摘,衣服都穿的整整齊齊,想來是沒什么事。喝完酒的德性她實在不愿回憶,逢場作戲,斷片挺好的。
手機里是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的消息,“對不起,顏顏,我結婚了,希望你能幸福,照顧好自己”。她的心針扎了一下,轉身到洗手間里洗了把冷水臉。從共同好友那里,他得知明倫和老家一個裝飾公司的女老板結婚了,回去之后他進了這家公司,女老板剛離異不久。
我挺好的,我要好好賺錢;她在心里告訴自己!
3
齊顏每周會例行公事的給金主爸爸們發消息,這是業務所需,也是人際維系,有的人會回復,有的人不會,羅杰從沒回過,但她還是依舊會發一些問候語。在上海,沒什么背景和實力,想賺錢,尊嚴這東西沒必要太較真。
直到三個星期后,羅杰回了條消息:齊小姐,你今晚有空嗎,有時間聊一聊嗎?并附上時間和地址。
齊顏滿心歡喜,心想業務終于可以繼續推進一下。加完班就按照地址過去了,是一個live house。羅杰一身運動裝扮,看得出應該剛從健身房出來。看著齊顏一身職業裝,踩著高跟鞋,他笑著問:“來這里還要這么正式嗎?”
羅杰問齊顏喝什么,齊顏說:你喝啤酒,那我也跟你喝啤酒吧。
羅杰笑了笑,給她點了杯柳橙汁:這不是應酬,你別為難自己,酒量又不好,喝那么多干嘛!
齊顏有些尷尬,想起那天在外地出差的囧樣,她努力回憶是不是那天喝多了干了什么出格的事。但是自己的個性,除了會high一點,應該是不至于太過。
這一晚兩個人只字未提工作,齊顏也沒機會提,每當她想說話,羅杰只讓他好好聽歌,喝點東西,周末了需要好好放松。
兩人從9點坐到了12點,最后羅杰說,要走了,明天六點的飛機。臨走時,羅杰跟齊顏說:齊小姐,不要崩的太緊,人有時要適當放松一下,open your heart。
齊顏只能報以微笑,心里實在摸不清羅杰的路數。
羅杰依舊不回復齊顏的微信,又過了兩周,到了周五繼續約齊顏,還是同樣的時間地點,還是一樣的柳橙汁和爵士樂。
這一次齊顏有些收獲,羅杰告訴她:那個項目你們不要碰,甲方的人找了其他公司,你們去了也是陪著玩。他們付款條件也不好,陷進去就拔不出來。你一個姑娘家,最好不要狼入虎口。
齊顏感謝羅杰的坦誠相待,說今天我請客,羅杰笑了笑,這又不是應酬,便付了錢。
第二周,羅杰還是繼續約齊顏。不管網絡上聊多久,但只要見過面,就會有種天然的相近感。再見到羅杰,齊顏倒是松弛了很多,說今天我改喝啤酒,謝謝你上周提醒我。
服務員酒杯還沒上, 她對著酒瓶一口氣干掉一瓶330ml的啤酒。
羅杰笑她:你怎么做業務做出一副江湖氣。
齊顏說:我不是業務出身,是不是特別不專業。
羅杰笑:那就難怪了!
或許是酒精恰到好處的推波助瀾,或許是爵士樂溫柔婉轉的深情助興,或許是酒吧燈光的昏暗迷離,或許是克制了太久的那顆心不甘示弱的反抗。
三瓶酒過后,再看到羅杰的臉,心中竟然一股暖流涌動。他欣賞著臺上唱歌的姑娘,手指隨著她的歌聲在酒杯上敲著節奏。
齊顏盯著他的臉,他長的算是好看的,國字臉配上一對劍眉顯得很英武,眼睛不大,但是眼神深邃,鼻子也很挺,嘴唇有點薄,年輕的時候應該還不錯。
羅杰察覺齊顏的眼神,轉過頭來,她立馬裝作若無其事的看窗外。羅杰問她,要不要喝杯橙汁。齊顏說,我喜歡這種微醺的感覺,感覺整個人都自由了。
喝到第四瓶的時候,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跟著音樂的律動,極不協調的搖頭晃腦,扭動身體。
羅杰笑她:你這酒量,下次出去少喝點酒,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險的。
齊顏徹底放開了,扮起無辜看向羅杰:“我這么可愛,誰舍得害我?”
羅杰噗的一聲,吐的滿桌子酒,還噴了齊顏一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一邊手忙腳亂的替齊顏擦。
齊顏被噴的措手不及,“你見我好看,也不能這么激動”!
羅杰被齊顏逗的不輕,想笑又不敢大笑:“你喝完酒的樣子,你自己知道嗎?”
齊顏略恢復了些神志,想起上次在外地,忙笑著掩飾:“你別見笑啊”,轉身去了衛生間收拾。
她指著鏡子里的自己,鄭重的命令:你好好的,正經一點。等她走出衛生間,羅杰正在門口等她,見她出來忙急切的問:“你沒事吧?”
齊顏像換了個人似的,一臉堆笑:“我沒事,不好意思,剛才失態了”。
羅杰引著她到了座位上,給她叫了杯熱水,跟她說:“別跟自己較真,松弛一點。”
這是羅杰第二次跟她說松弛,難道自己不夠松弛嗎?
明倫離開之后,和他有關的一切都自動過濾,和感情相關的一切也自動屏蔽,她的心里,應該除了賺更多的錢以外,什么都扎不進。難道不夠松弛嗎?
齊顏看著羅杰,心神蕩漾,彼時的他印在陸家嘴的那片燈光下,整個人都像發著光一般。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彎腰低頭,嘴唇輕輕的碰在了他的唇上。
此時身邊的一切都像是按下了暫停鍵,窗外的車流停止了穿梭,人群停止了躁動,鼓手的鼓槌停在半空,那是一秒鐘,一個小時,一天,一個世紀。
羅杰說,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那一晚他留在了齊顏的家里。
第二天醒來,齊顏盯著羅杰的臉,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心里很甜。羅杰睜開眼,也盯著齊顏,撒嬌的說:不許你看,不要起來,再陪我睡一會,說完緊緊的摟住齊顏不松手。
4
齊顏想,能找到羅杰的地方除了他的公司就只有他家了。這么晚他不可能在公司,那就自能去他家碰碰運氣。羅杰租的是外灘邊的酒店式公寓,這種公寓物業管的很嚴,不是租戶或者沒有租戶帶著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她去過幾次,每次都自覺的避著保安。
保安自然不讓她進,聲稱讓業主下來接。她只好軟磨硬泡,一口一個哥哥的叫,把她哪天那時來這里的記錄都一一報給他聽,求著他放自己進去。保安拿出一百分的職業操守,任她怎么求情,就是堅決不允。
齊顏一直播著電話,對方還是一直是無人接聽。她最后幾近哀求,“大哥,他可能會自殺的,他公司欠了幾千萬,剛打電話的時候在嘔吐,我怕他會出事。您就讓我去看看,只要確認下他有沒有事就行。如果有事,明天我幫你跟你門公司說清楚可以嗎?我求你了!”
齊顏都快哭出來,這的確是她的擔心,不過為了引起保安的同情,又賣了些慘。
保安見她哭,也有點不知所措,聽著她講了這些也不免后怕,類似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他松口讓齊顏上去看看。
齊顏到了門口,輸入幾次密碼都提示錯誤,她的手開始發抖,腦中各種畫面層出不窮,她發現自己在流淚,連密碼都按不穩。
她坐在地上想要嚎啕大哭一場,可又擔心影響了鄰居,坐在地上低聲的抽泣著。房門從里面打開了,羅杰一副驚恐的表情看著門外的齊顏,“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齊顏打量著半裸著上身,頭發凌亂的羅杰,抬起頭又往里探了探,果真,他正與人春宵一度。
齊顏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呼吸困難,她捂著胸口,口鼻并用,急迫的呼吸著。
羅杰走出來,從外關上了房門,趕忙去扶齊顏。
齊顏甩開了他的手,什么話也沒說,扶著墻壁下了樓。
到了樓下,保安問,“小姑娘,人沒事吧”;齊顏苦笑了聲:“沒事,謝謝您”!
走出酒店不遠,她胃里反酸,哇的一聲吐了一地,晚飯吃的少,吐出的都是水。
不遠之處就是外灘,她坐在長椅上,看著江對岸的陸家嘴,凌晨兩點的城市,燈光都已經滅了,城市恢復了他本來的面貌,充滿欲望的鋼筋混泥土撕破著了夜晚的寂靜。黃埔江水隨著風泛著波瀾,一縷風吹來,風中夾雜著一股腥臭。
羅杰的電話打來,齊顏按掉,他一直打,她就一直按,最后干脆關機。
那天羅杰從她家走時摸著她的臉說,“我今天很忙,不能陪你,你在家乖乖的”。齊顏的心被燙了一下,他心中厚厚的冰層開始融化。
羅杰每隔兩周都會約齊顏,他們約會的地點從live house變成法餐廳、酒店或者是他家。他會在見面時準備一束玫瑰花,在節日的時送她一件小禮物,有時還會給齊顏幾個優質的客戶。
在一起半年了,齊顏一直想問,我們是什么關系?
不過,幸虧她沒問。
一次兩人在酒吧遇到羅杰的熟人,對方讓羅杰介紹齊顏,羅杰說,這是我們合作公司的齊小姐,還讓對方留了張名片給她。
齊顏沒有再問,也不想再問。羅杰曾跟她說過:一個男人如果結婚,不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女人,而是這個女人恰恰是他需要的人。一個男人會愛上很多女人。
齊顏開機,羅杰發了很多微信,問她在哪里,讓她早點回家休息,外面不安全。她刪掉了會話欄,刪掉了微信,想了想又加了回來,設置了朋友圈不可見。
和他在一起本來就是各取所需,為了利益,又又什么好難過呢!
5
齊顏換了新公司,做回了老本行,她本來就是技術人才,做業務之于她來說還是有些生澀。
新公司里的同事都比她小5歲左右,一口一個“齊姐”的叫著。齊顏說,你們只準叫我“小姐姐”。于是大家都叫她“小齊姐姐”,齊顏禁止了這個稱呼,說,剛請喝完奶茶, 就叫我小器姐姐,改了改了。她突然覺得,或許這種生活也挺好的,沒有那么多功利之心之后,看到的人都變得可愛多了;沒有逼著自己賺錢之后,連自己也變得可愛了。這是不是 open your heart!
新公司的項目分到齊顏手上,齊顏一看,還真是冤家路窄,對方是上次酒吧里遇到的羅杰朋友。他是那個公司的負責人,上次兩人互加過微信。
看到齊顏的時候對方還記得她,她也不清楚為什么這些混跡商場的人,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無論什么場合遇到的人,對方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不漏一個細節。
聊完工作,對方有意無意的提起:“小齊,你知道,Roger已經結婚了”;
齊顏有點吃驚,但還是保持鎮定:不太清楚呢!
對方步步緊逼:“這小子福氣好,娶了個房地產老板的千金”。
齊顏笑的格外燦爛,“那還真要恭喜他了”,有些夸張。
對方沒有再說,禮貌的送她到了門口。
齊顏打開手機,翻開了羅杰的朋友圈,果然第一條就是他結婚的朋友圈,上面寫著:“每個人都想明白,誰是自己生命不該錯過的真愛”。
齊顏深吸了一口氣,刪掉了他的微信。
塞起耳機,手機里唱著:
想不起怎么會與你開始, 甚至話過我愛你三個字
大概是我失憶, 并未記起我做過的事
不想等失憶癥發作加深, 愿記住我被你熱吻過的命運
未來別擔心, 道別已經這樣近
無回憶的余生, 忘掉往日情人
卻又注定移情別愛的命運, 無回憶的男人
愿你不必再憐憫, 過去了不要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