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心境與以往很大不同。可能是因為體悟過失去血脈的感覺,對得失、生死有過自然而然探問和思考。
在臨近清明抄寫《心經》時,腦海里閃回過往一幕幕。從童年到青少年時期和成年初始經歷了與我人生影響最深的四位老人過世:姥奶,姥爺,姥姥,爺爺。說影響深刻也是后來慢慢體悟的,當時失去時或處于懵懂,或從自然生物學科里初識生死概念,對于生命的逝去更多的是聽從大人安排,形式化地送喪哭喪,會因為想起和他們的相處點滴而哭得很兇,除此之外更深層次的思考和鏈接是沒有的。
姥奶和姥姥都是沒趕上婦女解放的裹腳老太太。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她們自己縫制繡花鞋,一針一線的串行,繡成花式各樣的尖頭小鞋,穿在她們三寸金蓮上,身著古式的盤扣衫,挽著插簪的頭髻,走起來像戲文里的女子輕輕窈窈。那時年紀小,沒什么詞去形容這種美,就覺得很好看,現在終于可以用很有“古典女人韻味”來標簽化,卻也知道了這種纏足的酷刑對女性身心的摧殘。
有時你會發覺長大和認知提升是個喜憂參半的事情,透過了現象看到本質,有些美好就變成了丑陋,我們本能地把它們歸為“成長的代價”,以理性的總結為過往的變化做悼念和切除,其實內心對某些記憶一直深藏的,若不站在道德和法制的社會范疇層面上去審視判定時,它還是那時那刻美好的感受,未曾改變。
都說流光易拋,世事變化無常,沒什么能永久留住,可剎那間得到的感受和擁有卻是可以在記憶的長河里永恒的封印,等拿起回味時愈發彌久留香,無二的珍貴。
一得即得,一念即永恒。
小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住在老式四合院里,過著四世同堂的生活。院子里有各種北方樹種:槐樹,榆樹,梧桐樹,桑樹,香椿樹還有水井和池塘,這些都是我們小孩子們四季里探索玩耍的地方。沒有電子產品滲透的童年與大自然的鏈接最是緊密。大人們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時候,我們也能玩得不亦樂乎。爬樹爬山坡,跳岸,地里捉蟲,坡上挖藥材抓蝎子,摘野果,不厭其煩地重復相同的游戲或者奔跑,都能成為快樂的源泉。印象中家里兩位年長的老人姥奶和爺爺,從未因為自己的身份一生停止過勞作。姥奶在自己能動手的時候都是自己開灶做飯,養雞,做手工。母雞下蛋了會分給媽媽和大媽家,把最好吃的留給重孫們。姥奶后來成了當時全村最高齡的長輩,離開的時候90歲,壽終正寢。
奶奶過世很早,爺爺后來一直一個人。身體硬朗的時候也是自己做飯,天不亮就去地里。老年得了腸胃疾病,才在兩個兒子家輪著吃,每天還是堅持出門勞作,等他過世后爸媽常說:你看你爺爺砍的柴火夠咱們用一輩子了。
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爸媽去青島工作,我和爺爺有過兩年的相處生活。他經常勞作到晚上,我一個人在家又膽小害怕,就跟著他一起去。在某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在井邊打水澆地,我抬頭看月亮。無聊就把語文課文唱出來,從古詩二首到秋天來了,爺爺說很好聽,我就一直唱。現在知道自己五音不全,當時也就是隨口哼唱。可這個歲月靜好的畫面很美,像個夢,一直留在我心里。他做的飯其實不怎么好吃,我還是安慰他說好吃,他就笑了。我能改善伙食的時候,就是盼著每周五下午一放學,小跑著越過河灘去我姥姥家。姥姥見面總是那句:看給孩子可憐的,又瘦了!周末兩天就拼命給我做好吃的加餐,臨走還要我打包吃食回去,依依不舍的送我到村口,目送到看不見我才回去。
姥爺很喜歡聽戲,每天閑時的固有動作,就是提著收音機到胡同里坐著跟人嘮嗑。說戲文里的故事,還有他年輕時外出的見聞。生在國家動蕩的時代,那輩人沒有讀過多少書,卻可以從《三國演義》到《水滸傳》各類經典故事細數講來,還有民間各種傳聞異事,神仙魔妖,鬼怪志趣,我是他的頭號粉絲,卻總是被鬼故事嚇得晚上睡不著的那個。也回憶抗日戰爭時期逃難的經歷,朝不保夕,心驚膽戰的日子,我的心也被牽引著,仿佛身臨其境感受那些遙遠的年代場景。
人在經歷挫折時,除了自身的信念力量,還有一種家族的力量精神在血脈里傳承和流淌著,我們很多時候沒有再去體察它罷了,其實它一直都在的。偶爾回憶覺知它,困難時覺醒它,會有向往美好的堅韌心力顯現,給予我們無畏前行的動力。
記憶中兩位老人從來沒紅過臉,也許是動蕩不安的生活太久,能擁有這種和平已經是他們最大的幸福,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細水流長,閑適安寧過著。
良性的兩性關系是什么樣的?某刻回想到了皮克斯的《飛屋環游記》里卡爾先生和妻子相愛相伴老去,平凡細碎的日常,無聲的表達形式卻最觸動人心。也在猛然間體味出《返老還童》里男女主為了對方的隱忍,取舍,退讓,更重要的是最大程度上的包容愛人的各種形態,不論他出現的時候是眾人眼中怪物樣的遲暮老人,還是離去時卻成了剛出生的嬰兒狀態,愛情來的時候關于對方的出身和過去都不再是考量的阻礙。重要的是他或她是那個蕓蕓眾生中與你有深切關聯的,特別的那個人,那就是愛的投射意義所在。不要試圖改變他或她,愛他或她本來的模樣,這樣的包容心理會讓情感更持久。而現實里姥姥姥爺相濡以沫,舉案齊眉的一生,是我平凡經歷里最能代表融洽夫妻關系的楷模。
姥爺走后,姥姥一個人的日子我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悲傷,表面還是一如往常的規律細碎日常,沒到一年她也走了。在她彌留之際,我從學校趕到她床前握著她的手,喊她,她的眼神透著懵懂,好像剛出生的嬰兒般對所有人都顯得陌生。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我大聲質問,為什么姥姥不認識我了?大人們說姥姥已神志不清,似乎就在看見我大舅還有些激動,這是作為母親對這個孩子還有很大的牽掛擔憂的緣故。大舅媽走時很年輕,大舅一直也沒有再婚,一個人獨自養育三個孩子,勞作,喜歡養些小動物過活兒,姥姥應該是擔心他一個人承受這些太累,臨走了心里還是放不下。所謂的那些意識里很深的執念就是這樣,并不因為肉身的消亡而一同去除,反而更加濃烈。
這是記憶里最深的一次跟親人之間永久的訣別,體會肉身離開人世時的狀態,迷離無助,心存念想,卻終將離去。而親密關系里活著的人更累,靠著僅剩的回憶去慢慢撫平失去親人的傷痛。《尋夢環游記》里說:死亡不是終點,只要不被活著的親人遺忘,他們就永遠存在。這樣的寬慰好像是對靈魂永存最好的說辭。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生活本無意義,全靠人的意識去賦予它色彩。
每個人也終將面對死神的召喚,是坦然還是恐懼,在于在世時每個當下積攢的力量和信念決定。
曾和華哥也聊起死亡這個話題。在我眼里,提及死亡并不覺得是種悲觀主義,如果能直面和正視它,會更加珍惜這具存放我們靈魂的皮囊,呵護善待它,且讓自我身心傾一切力量活在當下。忘了在那本書里看到過,面對親人即將逝去,不能以舊有的形式對待,如果活著的親人太悲痛哭嚎,會讓他們的靈魂不得安寧,存著對世間親人掛念和留戀,以至于墜入無休止的六道輪回之苦,靈魂無法到達極樂凈土。他說他已經想好了應對,在六識未滅時,會為親人念六字真經或者放梵樂,有助于讓親人身體放松和柔軟,不會特別僵硬,祈亡者靈魂勿念紅塵,得以解脫輪回,達極樂彼岸。不管你信仰什么,那時做些平和的動作會比慟哭顯得更有力量。
如果有一天,終將再次面臨親人和自己的逝去,我都不想讓這個過程變得痛苦和漫長,我希望它是平和而又溫暖的。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聽覺是最后消失的,我會握著親人的手,將我們過往的美好點滴細數給她/他聽,將我的愛意全然傾訴,讓她/他平靜無牽掛地離去,回到她/他該有的吉祥國度。
我也希望我的親人能這樣對待我的離去,不必過于悲傷。我會化作塵土,像蒲公英一樣隨風而舞,散落在某個山間或者溪谷,靈魂只是變了一種形態存在,如同生時一樣寂靜地看著日出和日落,安然喜悅。
愿逝者安息,生者如斯。聽從內心,愛你所愛,行你所行,生命如歌,無問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