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一場颶風正在侵襲美國新奧爾良。
病房內，一位行將就木的老嫗努力睜開雙眼：
“卡羅琳，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風，媽媽。他們說颶風就要來了。”
“我感覺自己現在像是坐在一條小船上，漂——流——”
女兒從窗戶旁移步到病床邊，緊握住母親的手：“我能為你做些什么，能讓你好受一些？”
“沒什么了。”母親已是氣息奄奄，“我現在想努力睜開眼，感覺已經越來越難，我的嘴里仿佛含著棉花。”
女兒神色有些緊張，哽咽道：“我有一個朋友，她沒有機會與自己的母親訣別。呃，我一直想說，我會非常想念你的，媽媽。”
說著，女兒俯下身來，輕輕趴在虛弱的母親身上，抱著她：
“媽媽，你害怕嗎？”
“我，很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以上場景出自2008年上映的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又譯名《返老還童》）的片頭部分。病危的老嫗名叫黛西，臨終前，她想讓女兒卡羅琳知道一些所謂的“真相”，所以故事圍繞這個“真相”層層展開。
“真相”藏在一本日記里。黛西讓女兒念給她聽，在邊聽邊回憶的過程中，“真相”也隨之浮出水面......
我把以上情節理解為這部電影的明線——讀日記。黛西想讓女兒通過閱讀的方式知道自己的身世，繼而轉述一位已故父親對女兒無聲且深沉的愛。
影片的暗線，則是日記本中記錄的這位父親——本杰明?巴頓的奇幻人生。
本杰明出生在一戰剛剛結束的夜晚，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惟獨巴頓家族氣氛沉重。著名的紐扣世家在那夜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代價卻是巴頓夫人因難產撒手人寰。
巴頓夫人拼了命保下來的孩子長著一副老年人的模樣，看起來實屬異類。遭受喪妻之痛的巴頓先生瞬間喪失理智，將這個長相怪異的嬰兒丟到了養老院門口。那一夜，在養老院工作的黑人姑娘奎尼毫不猶豫地收養了本杰明，并讓他活了下來。打那以后，本杰明開始逆著時間成長，每一天都變得比之前更年輕......
這是多么驚世駭俗的人生啊，然而，電影的導演大衛?芬奇并沒有刻意地將本杰明這個“逆生長”的人物過度邊緣化。全片在近乎平鋪直敘的電影鏡頭里，只是在向我們講述一個在時間長河逆行的普通人：他如何在江湖里浪跡，如何積極面對成長中的疑惑，如何勇敢面對愛情，如何赤誠面對友情，如何深沉面對親情，如何坦然面對各種形式的離別，如何看清生命的終極奧義，又如何釋然地走向死亡。
心平氣和地再次看完這部電影，有幾處細節特別打動我，這是我在多年前初看此片時沒有的感覺。這幾年親見親歷了一些事情之后，這種情感上的共振愈發讓我覺得有必要把它們記錄下來。
關于偉大的母愛
我們都說“母親是偉大的”。
的確，影片中也對“母親”這一角色有著神圣的定位。本杰明的生母巴頓太太最先知道這個新生兒的異常情況，她在臨終前再三囑咐巴頓先生一定要好好照顧孩子，看到巴頓先生點頭，她才咽了氣。本杰明的養母奎尼，縱使眾人都將孩子視為異類，也頂著壓力一手養育他長大，以一己之力，排除萬難，不讓童年時期的本杰明有母愛缺席的感覺，給他關于這個世界的啟蒙。她普通，她善良，她初見容顏蒼老的本杰明在襁褓中哇哇啼哭的時候，她沒有嫌棄這個嬰兒，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憐愛是發自內心的萌動，不是矯揉造作，沒有半點掩飾，不管這個孩子是否己生，是否怪異，她都無條件地接納他，照顧他，教育他，讓他學會如何去愛，如何去原諒，如何去包容。
母愛從未缺席，這珍貴的力量支撐本杰明走完整個生命。
這是一曲關于母愛的偉大樂章，既讓人感動又直擊心靈。
關于遲來的原諒
與母愛截然不同，影片中的父愛是扭曲亦或缺席的。
本杰明的父親，原本答應了妻子臨終前的請求，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可當看到嬰孩那張布滿皺紋的蒼老面龐時，巴頓先生毫不遲疑地將孩子遺棄。長大后得知真相的本杰明也曾遲疑過、拒絕過，但他最終選擇了原諒。他背著年邁的巴頓先生來到海邊，父子二人坐在木椅上，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有時事與愿違，你大可以像瘋狗一樣咆哮，怨天尤人，詛咒命運，悔不當初……但走到最后一刻，還是不得不安靜地放手歸去……”
這句話，是本杰明做水手時，船長邁克留給他的。
邁克生前曾多次強調，父親是他在童年時代想要努力擺脫的人。年幼的邁克不想在拖船上度過一生，夢想成為一名藝術家，卻屢遭父親潑冷水。忍無可忍的他7歲離家，選擇自謀生路，后來還是成了拖船的船長。但他不愿向命運低頭，極熱衷于紋身，想以此種方式展示自己為之驕傲的“藝術”，同時也是對父親無聲的回擊。這“藝術”盡管不被旁人理解，甚至不乏譏誚與哂笑，他從不在意。他認為這種報復的方式是獨一無二的，自己就是命運的主宰，是把控自己身體的藝術家，不苛求世人的理解，只求這樣跟父親對峙一生。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也選擇釋然，忽然走向寬宏，在跟本杰明講了上面那句話之后，平靜地離開。
卡羅琳的父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也選擇離開。父親想讓母親黛西找個正常的男人做丈夫，給孩子一個正常的父親，而不是讓黛西今后照顧兩個“孩子”。當卡羅琳從日記里得知自己的生父就是本杰明的時候，她失望、惶恐、傷心。她不懂本杰明當年為什么舍得離開。直至最后，日記因少年模樣的本杰明罹患老年癡呆而戛然而止，黛西告訴她最后幾年本杰明從少年到孩童到嬰兒的那段時光，再到襁褓中的本杰明如何在黛西懷里安靜地長眠......
卡羅琳看著一張張本杰明在當年獨自游歷時，每到一處都會寄回來的明信片，她擦了擦眼淚：
“媽媽，也許我需要時間去試著理解他。”
“不，孩子，你已經理解他了。”
關于交錯的愛情
布拉德?彼特跟凱特?布蘭切特談情說愛，誰不愿意看呢？！
本杰明和黛西的愛，是對的，又好像是不對的。兩條相向而行的人生軌道，他們數次相遇，擦出火花，又數次彼此錯過。
“明明是對的人，可時機卻永遠不對似的。”
童年時代的兩小無猜，一個鶴發蒼顏，一個乖巧可人，他們一起聽老奶奶講童話故事，一起在夜晚的燭光旁訴說彼此的心事。
少年時代的情竇初開，一個兩鬢斑白，一個窈窕淑女，她著紅裙為他在月光下獨舞，他卻自卑地將她拒絕。
青年時代的欲言又止，一個鼓足勇氣前來，一個遭遇車禍回避，他前往巴黎探望，她的驕傲與脆弱卻把他驅趕。
中年時代的纏綿悱惻，感覺一切都剛剛好。他們在夕陽下依偎，在海風中擁抱，在木屋里纏綿。他們共筑自己的愛巢，隨心所欲地生活，并且有了共同的女兒......
“我沒辦法當一個能陪女兒成長的正常父親，我最后只會成為女兒的玩伴，并最終成為你的累贅，你不能照顧我們兩個‘孩子’。”
在女兒周歲生日過后，他變賣所有家產，全部留給妻女，自己獨自上路，繼續在時間的長河中逆行。他滿世界流浪，在日記和明信片中，記錄著對妻女的思念，他努力把握自己的當下，卻無力回轉時間對他開的這個大大的玩笑。
“當我變得又老又多皺紋的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當我老到滿臉青春痘，老到尿床，老到害怕床下有鬼的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老年時代的久別重逢，他們再次相遇在養老院，一個是長著青春痘的少年，一個是皺紋滿面的老嫗。他被老年癡呆所困擾，已將她永遠忘記。而她卻都還記得，記得那樣清晰。放不下刻骨的回憶和蝕骨的思念，她搬來養老院照顧他，照顧這個她愛了一生的男人，照顧這個幾近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孩童。
最后的最后，他又回到襁褓中，在她的懷里，以一副嬰兒模樣離開這個世界，艱難地走完了逆行的一生。
他和她，注定是在彼此生命的兩端遇見并不停地沖撞——年老的自己和年少的對方。
“晚安，本杰明！”
“晚安，黛西！”
關于命運中的遇見
本杰明的命運像是被那座逆行的大鐘施了魔法。
感恩遇見奎尼，讓他得以在養老院里長大。
生活在一起的都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可能今天搬進來，某一天就突然悄悄地離去。死亡在這里太過尋常，尋常地如同空氣。本杰明兒時就喜歡在安靜的夜里，細嗅房間里空氣的獨特味道。在他7歲的時候，奎尼告訴他：
“我們每一個人最終都會去同一個地方，無論這過程中，我們是以怎樣的形式怎樣的方式，最后我們都將殊途同歸。”
“關鍵不在于你彈得有多好，而在于彈它時你的感受。”
本杰明遇見那個精致的無名老太太，她教會他彈鋼琴，教會他什么叫對人的思念。
“本杰明，我們是注定要失去所愛之人的，不然如何知道他們對我們的重要性？”
本杰明還遇見一位有趣又絮叨的老人家，每次見面都在講述自己被雷劈過7次的經歷。
“劈了就劈了，爬起來，繼續過我的生活。”
本杰明結識的邁克船長講述神奇的蜂鳥，它心跳是每分鐘1200下，翅膀每秒扇動80次，如果翅膀停止扇動，它會在10秒內死亡。
“這不是普通的鳥，是奇跡！”
本杰明也曾遇見過一只蜂鳥，在狂風大作的海面上，倔強飛翔。
躺在病床上的黛西，在生命即將終結之時，看到窗外頂風飛著的蜂鳥，那一刻，她好似與本杰明最終相遇......
寫在最后
有人說這部影片像《大魚》，充滿奇幻色彩；也有人說這部影片像《阿甘正傳》，講述主角史詩般的人生。
我覺得都不像。它就在靜靜地講著故事—— 一位孤獨的旅人在時間長河逆行的故事。故事里還交織著其他不同的人生軌跡，有錯過和相遇，有命運的沖撞，有悲歡離合，有寬慰釋然。
有網友曾說，這部影片讓一向陰森森的鬼才大衛?芬奇突然具備了人性。
也許導演只是想借這個改編自菲茨杰拉德的短篇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
縱觀大千世界，風云變幻莫測。有人曾被雷擊中七次，有人全身布滿紋身，有人擅長游泳，有人了解各種紐扣，有人能背誦莎士比亞的作品，有人天生就是母親，甚至，有人在時間的長河逆行......但我們當中的每一個，其實都沒什么不同，赤條條前來，孤零零離去。
正如豆友逍遙獸所言：在愛與死的面前，天網恢恢，我們一個也逃不掉，最后都將殊途同歸。即便個體的生命輕如微塵，也要努力把生活過得豐盛。
（注：網圖侵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