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生活依舊是朝九晚五,只是需要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感覺時間已經(jīng)被填塞得滿滿當當,繼而常常會忽略一些重要的人,忘記一些重要的事,這大概就是人到中年的困惑。
這兩天心神不凝,總感覺心里記掛著某件事,卻始終想不起來。今天參加公司組織的培訓,下班時間破天荒提前了十分鐘,照例開車回家,大概是距離和時間的雙重作用,到家的時間居然提前了五十分鐘,看來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里,十分鐘并不等于十分鐘。
回來的時候碰見路邊有賣野菜的,起初只是匆匆一暼,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走過了兩步后胃突然貪婪地抽搐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這才意識到剛才看見的是苜蓿。這是山里最常見的一種植物,是喂家畜的好飼料,不過它也是山里人一年之中第一個吃到的野菜。
山里的春天來得比較遲,直到清明前的雨滋潤后苜蓿才懶羊羊從黃土里探出了頭,此時陽光正好,短短幾天,苜蓿地里已是一團團的綠色。這個時候鄉(xiāng)親們便再也坐不住了,苜蓿地里總能看見剜苜蓿芽芽的人。
一開始叫剜,因為苜蓿芽比較短,所以要從土里剜出來,一般用刃子,刃子是形狀像尺子一樣的刀具,不管廚房做飯還是地里割草都用的著,在農(nóng)村家家都有幾把。剜苜蓿芽孩子是不允許參加的,一來刃子太危險,大人們怕傷到孩子,二來苜蓿比較短,大人也怕剜得太深傷到苜蓿的根。
等苜蓿長長一點就能拾了,所謂拾就是用手掐,這個時候大人就能放心讓孩子去了。記得家里有個歲籠籠,我拎著正好,拾上一籠籠一家人剛好吃一頓。
等苜蓿再長點就叫拔了,不過那個時候草腥味太大,人已經(jīng)不吃了,拔來的苜蓿只能喂雞喂豬。苜蓿一年能長好幾茬,但只有頭茬苜蓿芽芽能吃,所以一年能吃到苜蓿菜的時間很短,村里人總是趁著僅有的時間多吃上幾頓,讓它成為餐桌上的主角。
并不是家家都有苜蓿地,山溝里稍微平整一點的地要留給給小麥等糧食作物,一般只會在山坡開墾的荒地上才會種上苜蓿,可即便是零星的荒地也不是家家都有,但這并不影響家家能吃上苜蓿芽芽。
女人們總是約在一起,今天在你家的地里,明天在我家的地里,一邊拉著家常一邊剜著苜蓿芽芽,即便有人有事沒去成,去的人回來也會給分上一大把,村里人對自家地里長得東西從不吝嗇。
在城里早已沒了農(nóng)忙的概念,就像不知道啥時候種豌豆,啥時候種麥子一樣,也不知道苜蓿啥時候發(fā)芽,啥時候能吃到,如果眼里不曾瞧見,這一年可能就過去了,所以很慶幸這樣的偶遇,即便已經(jīng)忘了苜蓿芽芽真實的樣子,真實的味道。
大寶放學還有一陣子,終于可以悠哉悠哉的準備晚飯,不過看著苜蓿菜還是犯了難,我是吃過無數(shù)次,可從來沒做過,這個時候腦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母親。
發(fā)視頻的那一刻也終于想起了這幾天心里一直記掛的事,那就是和母親聊聊天,最終還是苜蓿芽芽提醒了我,不知這算不算巧合。
我不是一個孝順的人,一年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唯一能做的就是聽母親說說話,可自己堅持的并不好,一周一次的視頻偶然還會忘記,雖然母親總是說不用記掛她,但我的心里還是會有一絲愧疚。我知道這種遺憾正在發(fā)生,直到有一天會變成心里永久的悔,但卻無能為力。
母親看見我在收拾苜蓿菜異常開心,說家里已經(jīng)吃了好幾頓了,不過她還是驚奇城里也有苜蓿芽芽,隨即又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社會進步了,只要想吃就沒有吃不到的東西,要是你能回來就好了,也不至于吃個苜蓿還花錢。我無奈地笑了笑,告訴母親并不貴。
我按照母親的說法仔細地分揀苜蓿芽芽里的雜草,然后使勁地搓揉,直到手上有了綠色的痕跡,淘洗干凈后開始焯水,母親叮囑千萬不能著急,一定要多煮上一陣子,苜蓿軟爛才好吃。
印象中苜蓿一直都是拌著吃,在母親的指導下我很快就收拾好了,那一刻我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雖然不是那么正宗,但還是有小時候的味道。
晚飯時大寶看著苜蓿芽芽覺得很新奇,問我是什么菜,我說是山里的野菜,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吃。可大寶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這時候母親說了一句,苜蓿都是喂牛的,結(jié)果大寶便再也沒動筷子,大概小時候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時光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能輕而易舉將曾經(jīng)不喜歡的東西變成美好的回憶,時過境遷后已然變得遙不可及。
閑聊中母親又說了很多事,大多與吃有關(guān)。挨餓那幾年母親幾乎吃遍了山里長得所有的植物。最難熬的就是冬天,可吃的東西很少,她們不得不吃胡麻桿,洋芋藤等已經(jīng)曬干了的植物,做法大同小異,都是先將這些干掉的植物根莖剁碎成小截,然后悶到大鐵鍋里蒸軟,每每吃完肚子脹得都跟個皮球似的。
不過熬過冬天日子就能好過一些,山綠了,草綠了,總有一兩樣可以填飽肚子,一年之中最先吃到的就是榆錢和苜蓿,在那個年代便衍生出了很多做法,“窮饃饃”就是母親至今仍然記掛的一種吃法。其實所謂“窮”在老家就是蒸的意思,一個字便道破了這道菜的精華。將榆錢,苜蓿或其他能吃的東西放在鍋底,然后在上面撒上一層玉米面或其他雜糧面蒸熟,攪拌均勻即可。
不過現(xiàn)在看來,“窮”其實就是真的窮,所謂“窮饃饃”也就是窮人吃的饃饃,是那個特殊年代里特有的美食。我出生的時候包產(chǎn)到戶已經(jīng)好幾年,農(nóng)民家里都有了存糧,挨餓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所以我從未吃過“窮饃饃”,而它也只能留在母親的記憶里。
母親又給我講了吃種子的事,俗話說“愣吃屎不吃子”,可在那個年代里,都是逮啥吃啥,即便是糧食種子,依舊都照吃不誤。一般都是播種的時候,撒種子的人一邊往地里撒,一邊往嘴里喂,半晌下來溫飽問題也就解決了,不過僅僅也是飽一頓。后來生產(chǎn)隊為了阻止這一行為,將所有的種子都拌了大糞,但在饑餓面前,大糞也無能為力。母親說有一次趁著夜色抓了一把豌豆,回家后就炒熟給哥哥吃了,前一天晚上黑燈瞎火地沒瞧清楚,第二天才看到碗底的殘留物。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更像是自言自語,她好像知道我永遠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只是末了會嘆息一聲,你們現(xiàn)在都享福了,哪知道日子的難處,接著又會埋怨大哥把她吃剩的飯倒掉,這個時候我總是笑著說,倒就倒了吧,下次讓給你少盛點。
我和母親的聊天基本都是這種狀況,大多時候都是母親說,我只是傻呵呵地聽著,偶然傻笑幾聲,母親也從來不會埋怨。偶然當我忘記的時候母親也會給我發(fā)視頻,只是母親不識字,全憑頭像認人,要是換了頭像,我便成了陌生人。
臥床以后,母親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勞動,她常說以前下苦的時候沒累死,活到現(xiàn)在日子好了,該享福了,卻比下苦更苦,要是能去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該多好,親手拔一把草,割一捆苜蓿,即便是吃著窮饃饃,心里至少是舒坦的。
記憶中母親總是閑不下來,特別是牛換青以后。所謂換青就是入夏以后牛不再吃干草,而是開始吃青草,它們的食量大得驚人,即便每天趕到山上放,仍然需要大量的青草。由于家里的苜蓿有限,母親經(jīng)常頂著正午毒辣的日頭在田埂上鏟草,直到背簍裝得滿滿的。
回到家卸下背簍的那一刻,母親總是汗如雨下,然后從水缸里舀上一馬勺涼水,咕嘟咕嘟一飲而下,隨即再一次出了門。偶然母親也會喊我同去,捆上一捆雜草讓我背回來,一路上我總是走走停停,有時還會以各種借口拒絕,不過偶然也有主動的時候,那就是割苜蓿了。
割苜蓿是個技術(shù)活,即便是大人也有失手的時候,經(jīng)常會聽到某人不小心割傷了自己,母親自然不會允許我做這樣的事情,頂多割一捆讓我背回來。漸漸地長大了,有一天母親終于放了話,當我拿著扁擔和刃子走在路上的時候甭提有多開心,因為在農(nóng)村能割苜蓿是又一個長大的標志。
但我的第一次卻以狼狽收場,在手上磨了兩個泡后才割了兩小捆,嘗試了很多次后扁擔還是沒能派上用場,只能背著回家,后來母親看到長長的苜蓿茬子后又批評了我,那個時候才算看清了真正的自己,想法和能力并不匹配,自然也就沒了傲氣,后來母親又指點多次,直到有一天終于自己能用扁擔挑著苜蓿回家。
割苜蓿只是萬千農(nóng)活中的一種,母親的一輩子全融進了這樣農(nóng)活里,她曾經(jīng)將這些生存的本領(lǐng)教給我,只是我并沒有用來謀生,很多都在隨著時間終極消亡,大概只有偶遇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才能再次喚醒心靈深處的記憶,就像今天碰見苜蓿芽芽一樣,讓我想起了過去,想起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