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隴原大地,若春天看不到氣勢磅礴的剜苜蓿場面,那終究是不完美的。
驚蟄一聲春雷,一場小雨后,大地酥骨,萬物復蘇。天水人被和煦的春陽召喚著,不約而同涌向藉河沿岸和南北兩山,循著春天的足跡捕捉野菜萌動的信息。
河岸護坡或河壩灘頭的某一段,春來發什么新芽,天水人心里一清二楚。他們有意無意路過曾經紫色苜蓿花搖曳過的河灘,彎下腰,用食指扒開壓在苜蓿陳茬上的石子,仔細觀察到有一片兩片鵝黃的嫩芽,怯生生探出了頭。
“再過三五日,苜蓿就能掐上了。”走過的人這么想,也這么說。旁邊張望的人跟著興奮起來,開始預謀一場轟轟烈烈的苜蓿盛宴。天水人“剜苜蓿”頗有講究,似乎是為啟動春天的律動,舉行的盛大儀式。
擇一日天氣晴明的午后,呼朋喚友,三五成群,說說笑笑走進苜蓿地,巡視一圈,選好最佳位置蹲下,竹籃或塑料盆放在身邊,剜苜蓿的工具也不一而足,有備的拿著精致的小鏟子,隨意的順手抄一把水果刀,什么都沒有的,也可以發揮自身資源優勢,俗成“掐苜蓿”。
剜苜蓿貌似簡單,其實很考驗個人功夫,首先,你得“蹲”得下,“蹲”的住,還要敏銳的判斷力。年輕人不擅長久蹲,沒幾分鐘就會感到頭暈氣喘,必須直立起來。如此反復幾次,已經失去了最初的狂熱,苜蓿和雜草便分不清了。
反觀身旁的老奶奶,覓得一塊向陽的斜坡,二話不說,盤腿往地里一坐,竹籃就放在伸手能夠著的前方,屁股不動,控制好身體節奏,順時針扭轉,手起鏟落,前后左右,但凡冒出新芽的老根,都逃不過奶奶細心的關照,直到自認為身邊已經打理干凈了,欠身推著竹籃,屁股往前挪一下,再重復同樣的動作。
當年輕人還在撅著屁股,認真端詳眼底的一抹綠意到底是苜蓿還是野草時,老奶奶的籃子里已經重疊了幾層翡翠般的青綠。
剜苜蓿還得有足夠的耐心。試想一下,城市化的進程之快,留給莊稼的地盤所剩無幾,能留給苜蓿偷生的地方更是稀缺。但是,隨著人們生活水平日新月異的變化,原是饑饉年月聊以充饑的苜蓿,一躍成了餐桌新寵,苜蓿的粉絲群逐年壯大,勢不可擋。更何況,“剜苜蓿”這門手藝,也搭上了時代的順風車,借著短視頻、抖音平臺,登上網絡熱搜,知名度直線飆升。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苜粉”,單憑艷羨加入“剜苜蓿”大軍,只可能落得個興沖沖去,悻悻然回。
剜苜蓿龐大隊伍的組成,大多以老人和婦女為自主。從遠處望去,不大的一塊灘涂,穿紅的,著綠的,戴帽子的,包頭巾的,用地道天水話說:“麻壓壓的,剜苜蓿的人比苜蓿多”,堪稱春天一道別樣的風景。
從疾馳的車窗欣賞這聲勢浩大的場景,觸景生情,心生幾多感慨。
兒時的鄉下,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苜蓿是作為牛馬的飼草存在的,只有在初春苜蓿返青,有限的時間段,允許村人率先嘗鮮,一般是清明節一過,立刻執行“封挖令”,保護牧草。所以,滋養過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苜蓿,也只能是“野菜”。這一點都不影響人們對它的期望和熱愛,苜蓿也是我們度過冰封的漫長冬天之后,能觸摸到的第一道新鮮蔬菜。
那時候,剜苜蓿主要是孩子們的任務。放學回家,肩上的書包隨手一丟,一頭鉆進廚房看一看,能不能覓到一點吃的,墊巴一下空落落的肚子。有收獲當然是欣喜的,什么找不到也要提上籃子,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飛一般旋進村口的苜蓿地。麻利的女孩天黑之前,還能剜一盆落滿夕陽余暉的苜蓿芽。
回家路上,遇著收工的大人,他們總是會毫不掩飾的夸贊誰家的孩子勤快、有出息,剜的苜蓿多;誰家的孩子雖然讀書不錯,就是沒本事,剜的苜蓿還沒有人家一半多。他們哪兒知道,那個沒本事的孩子,用一生懷念著那個剜苜蓿的黃昏。
剜回家的苜蓿由奶奶仔細挑揀,剔除干柴棍棍、羊糞蛋蛋。母親取出冬藏在老窖里的洋芋,去皮切成塊,放油鍋里翻轉炒一會,洗干凈的苜蓿平鋪在洋芋上,表面均勻撒上面粉,沿著鍋邊漩入少量的水,用鍋蓋扣嚴實,文火慢燒至鍋里水分蒸干,再捂幾分鐘,揭開鍋蓋,一股青菜的芬芳和著洋芋敦厚的醇香撲面而來,口舌生津。
蒸熟的苜蓿刨在鍋邊,沙糯的洋芋塊揉成糊狀,再將苜蓿、洋芋泥與熾熱的面粉充分和勻,一鍋熱氣騰騰的“苜蓿囷囷”出鍋了,再配上紅辣椒、蔥花、蒜泥,那一個“香”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