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認知是有局限的,隨著閱歷的增長,對某個人、某件事情都會有新的認識。
由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在柴米油鹽的瑣碎中,對老太的懷念,也由最初單純的對我的呵護疼愛,咀嚼品味出太太身上的傳統美德與優良的品質。
——太太贏得我們家族一致的尊敬和想念,與她老人家骨子里善良和勤勞分不開的。
老太是奶奶的婆婆,那個時候,國家鼓勵多生,每戶人家兄弟姐妹眾多,爸媽都忙于抓革命促生產,小孩子需要長輩幫助照看。我們家兄妹仨,都是老太幫著帶大。
我出生的時候,老太已近七十了,但還是來到我們家,幫助爸媽帶我,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2.
慈愛有加,勤儉操勞
我初一轉到縣城上學,離家有1小時的路程。那時沒有公交車,自行車家里只有一輛,沒有小孩騎車上學的,都是靠兩條腿走。
因為離家遠,學校也沒有食堂,中午就在街上買兩個燒餅吃(那時可不覺得艱苦,那燒餅香的不要不要的)。
記得有次學校臨時下午放假,當我走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上班去了。
我一進門,把太太嚇一跳:“你怎么回來了?”
聽說是學校放假才放下心來。又問:“飯吃了沒有?”
知道我還沒吃飯,心疼壞了:“傻孩子,怎么能不吃飯呢?餓著肚子跑那么遠。”趕緊給我張羅飯。
說是張羅飯,其實太太只端出了一碗白米飯。現在想起,應該是家里中午只有太太和媽媽兩個人,她們都是簡單對付一下了事。太太有點心酸,我卻不在意:“給我放點白糖,我喜歡吃糖水泡飯。”
那個年代,既便是白糖也是奢侈品,再加上沒吃飯又跑了那么多路,我吃的那叫一個香,太太就在一邊帶著她那特有的慈愛的微笑,看著我狼吞虎咽。
除了做飯,做家務,太太就坐在小板凳上,腳邊放著裝著針頭線腦零碎布頭的圓簸蘿,縫縫補補,我們小時候的棉衣棉褲都是太太這么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記憶中,樹蔭下,我和小伙伴們坐在地上玩抓骨拐,太太在一邊不緊不慢地做著針線,時而抬頭笑咪咪地看著我們玩。現在想起,這是一幅多么美的畫面啊!
3.
困難面前,勇敢面對
太太的丈夫早年從土匪手中救下了爺爺,爺爺被收為養子。在太太還很年輕的時候,自己的丈夫、兒子、女兒先后去世,就剩下爺爺這個養子。太太大半生的愛都奉獻給了我們家,為我們這一大家操碎了心。
在夫喪子亡(前后只差幾天)的悲痛時刻,看著仍年幼的女兒和我爺爺,太太把悲傷埋在心中,強打精神努力維持生計。
爺爺娶了奶奶,奶奶一口氣生了八個孩子,再后來我們這一輩又有了近二十個,太太幫助帶大的也有十人之多。
太太的一輩子,就是這么隨著我們這兩代人一個一個地長大過來的。對比我們現在,少則倆人,多則四五六個,帶一個孩子還叫苦叫累,想想真是慚愧!
快解放的時候,大姑父要隨軍隊撤到臺灣,太太掂著一雙小腳——那雙腳實在的小啊,三寸金蓮真真不是虛話。在我稍大些的時候,看著太太的腳好奇怪,還曾努力地想把他們扳回來。
太太就是掂著這樣一雙小腳,輾轉顛簸二百多公里趕到駐地,硬是把大姑父給拉了回來,一家人終不必隔海相望,演繹一輩子的思念和痛苦。
4.
嚴于律己,寬以待人
記得一個冬天的上午,爸爸急沖沖地趕回家,要騎自行車去城里。翻來倒去地找不到棉手套,一問,原來是太太看見臟給洗了。爸爸很生氣:這大冷的天,你洗啥手套啊。沒辦法,只好光著手騎車走了。
我看見太太呆站在那,看著門外,喃喃地說:這么冷的天,不帶手套怎么行呢,要凍壞了。她惦記的仍然是爸爸的冷暖,絲毫不為爸爸的責備而難過。
想想多少家庭因類似的瑣事而大動干戈:我還不是怕你戴出去丟人?你又沒說你要出去!我勤快一點還有錯啦?
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受了一百二十分的委曲,一件出發點是好的小事因為相互的抱怨而升級,演化成一場戰爭。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把日子過的一地雞毛。
貌似我們就是這樣。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老公的指責,一聽到立馬怒火中燒:哼!自己一身臭毛病,還說我。
想喝水,一拎水瓶空的——
又不燒水!
剛把水倒了做粥,你看不見啊!誰知道你要喝水。
你不能燒好水再做?!做事一點計劃都沒有!
你有計劃你來啊!
……
燒一桌菜——
你看看你這菜有啥意思?沒一個下飯的。
這個咸了,這個淡了……
就不能做句好聽的么?!嫌不好你燒!
……
“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絕對是和諧關系的良藥。
從嚴于律己的角度來說——
A角:我應該先燒水,后做粥,保證水瓶里有水;我應該精修廚藝,既然燒了,就要燒出讓家人愛吃的飯菜。
B角:燒個水幾分鐘的事,等會吧;我也應該有時間的時候學點廚藝,時不時地露一手減輕ta的負擔,也能按自己喜歡的口味調節。
從寬以待人的角度去看——
A角:ta剛回來,太渴了,不能跟ta著急;雖然一桌子,貌似確實沒ta愛吃的,難怪ta著急。
B角:ta剛才趕著做飯,晚幾分鐘喝沒關系;一大早起來買汰燒,做一大桌,已經很辛苦啦!
………分解到這,心頭充滿了暖意——如果能這樣想這樣做,何愁夫妻不恩愛,家庭不幸福。
5.
自尊自重,不給別人添麻煩
太太是一個自重而又不愿麻煩別人的人。每年冬天,太太都會犯氣管炎,咳嗽痰多。太太總是在床頭掇一小片爐渣吐痰,早晚更換,人、家依然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我上初中的時候,哥姐都在外地上學,太太覺得在我家已經沒有用了,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衰老,怕給我們添麻煩,于是執意要回老家。
太太去逝后,爸爸說,如果太太還跟我們一起生活,能多活幾年。我不明白,爸爸說,我們這生活條件好些,醫療條件也好些。但太太卻是不愿意的,怕終老在我們這里給我們添麻煩。
太太沒有什么大毛病,衰老引起的肢體和器官功能衰竭,先臥床,最后進食很少很少,但直到去逝前,頭腦依然清醒,不會認錯我們,不講胡話。
臥床需要奶奶照顧,對太太這么一個干凈自重而又不愿麻煩別人的人來說,應該是很不情愿而又無奈的事情吧……
6.
83年的夏天,我中考完回老家,再一次見到太太,驚呆了:太太佝僂瘦小的身子,皮包骨,稀疏花白的頭發已經攏不住,剪了短,散著有些凌亂,久已臥床不起了……
8月3號是出成績的日子,我8月2號下午的返程火車,臨走前跟太太再見,太太叫住我:林兒,幫我擦把臉。
心里就有一種異樣——在老家的許多天,太太從沒讓我做過什么,自己每天進進出出除了喊聲太太,也不知道需要幫她做什么。
很認真地打了水拿了毛巾幫太太擦臉,太太用一支胳膊撐起半躺著,癟癟的嘴巴,兩腮耷拉,眼睛依然很大,但很渾濁,沒有一點神采,一邊輕輕地幫太太擦,一邊難過的想哭……
8月3號從學校回家,家里已經接到了太太去逝的電報,就在讓我幫她擦臉的那天下午……
多年以來,每當想起這一幕,冥冥中感覺是上帝的安排。從小到大沒為太太做過什么,在太太臨終前,能被太太召喚,能為她擦把臉,滿足她的愿望,這應該就是我們祖孫的一世情緣吧!
“子欲養而親不在”,太太帶大了我,而我只為她做了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想起來就滿心的傷感。她老人家能活著該有多好啊!
雖然太太已經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善良克制,她的寬容大度,她對家庭無私的愛與奉獻,會有愧疚,有反醒,也會集聚起勇氣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