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伊城的前兩代主持人那會兒,是很少有私人小汽車的。那年月,私人小汽車是奢侈品。有一次,我在金桌市場老史面館旁邊看到一輛灰色的現(xiàn)代牌伊蘭特小轎車,不禁被它的外觀驚呆,感覺它是那樣高端大氣上檔次,而且,它的駕駛?cè)耸且晃豢雌饋砝淠謨?yōu)雅的女子,個子高挑,表情漠然。她臨上車時,大概是感覺到了周圍人艷羨的目光,愈發(fā)拿捏出一種矜持而冷傲的姿態(tài),剎那間讓我覺得遙不可及。
那個時候,我不管做夢還是不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會擁有自己的一輛私人小汽車,而且,品牌價位和那輛伊蘭特差不多。
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婚慶禮儀的兼職攝像,每天看著伊城一對又一對紅男綠女手牽手步入婚姻的殿堂,自己的內(nèi)心卻漠然而麻木。回首已經(jīng)想不起上學(xué)時的戀愛是什么樣的滋味,對著茫然的前途,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出路。唯一的樂趣就是當一場結(jié)婚慶典或壽辰慶典落下帷幕時,可以躲在角落里等著結(jié)算工錢時抽根煙,然后,看著淡灰色的煙霧裊裊,逐漸遮擋住自己麻木的臉。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見得多了,有兩種結(jié)果,一種是對這種事情愈發(fā)熱愛,一種是對這種事情愈發(fā)厭惡。五哥是前者,我是后者。
五哥當時在伊城來說,算條件不錯的一個男青年。有單位,而且單位屬于國家事業(yè)單位編制,還搞兼職,兼職就是婚慶禮儀攝像,收入也算可以。
可是,五哥找了個對象結(jié)了婚以后,他媳婦卻屢屢讓他下不了臺。
比如,五哥有一次陪單位領(lǐng)導(dǎo)吃飯,大概是沒給家里打好招呼什么的,結(jié)果不一會兒,他媳婦兒竟然追到了他們吃飯的地方,堵在門口氣勢洶洶地看著他們。五哥臉上掛不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說什么好。倒是五哥的領(lǐng)導(dǎo)能沉得住氣,說你媳婦兒既然來找你了,那趕快回去吧。
后來,我在五哥的那個單位實習(xí)了長達兩年的時間后,也正式被安置在那里工作了。
我和五哥成了同事。
一次,單位加班。到了吃飯時間,就在旁邊的一個飯館吃工作餐。吃著吃著,領(lǐng)導(dǎo)不知怎么心血來潮,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正當我忐忑時,領(lǐng)導(dǎo)又轉(zhuǎn)而聊起了五哥的媳婦兒,并說起了上面我提到的讓五哥下不來臺的那件事兒。
領(lǐng)導(dǎo)不無感慨地看了看五哥,嘆了口氣說,唉,小五啊,咱本地有一句俗話講得好,為人找不上好老婆,不如客后套拉駱駝。
說得五哥臉上又是紅一陣白一陣,竟然無言以對。
后來,我和五哥慢慢熟悉了。一次,我問他,五哥,你咋找了這么個老婆?
那時,我已經(jīng)在別人閑聊時聽到,五哥的媳婦兒竟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幾乎就是個半文盲。五哥也長吁短嘆了一陣,對我說,唉,都怨業(yè)余搞這個婚慶攝像,成天看著別人找老婆入洞房,實在眼饞得嗆不住,就找了唄。
我當時聽了,無言以對。
突然就回想起了上學(xué)時的一些人和事。
如果讓我說我最懷念伊城的什么,我覺得就是它某個黃昏的時候吧。
那個黃昏,我還在讀高三第一學(xué)期。
那個黃昏,我和某個女生在校園里漫步,她皮膚白晳,樣子溫婉。那時,我剛剛戴上近視鏡不久,連自己都有點兒不適應(yīng)的樣子,時時都能意識到眼鏡的存在,就像我時時都能意識到她的存在一樣。
那時的伊城,三角公園還是公園的樣子,有圍欄,有花木,有坐在亭子里消夏的人,也有和心上人坐在這里竊竊私語的男女。偶爾,也會有喝醉酒的失意之人打碎的玻璃瓶。
那時候,伊城一中的南圍墻還是高高的南圍墻。圍墻外面是少量的住宅和一大片林子。
一個人的本質(zhì)就是一段時間。
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么,那時的我,大概可以用南圍墻時期的我來形容吧。也或許,那個時候的伊城,其實也可以用南圍墻時期的伊城來稱謂。
圍墻之外,也有四季。四季之中的伊城,那時涇渭分明,讓我記憶猶新。
伊城一中的南圍墻外,基本就是郊區(qū)了,近郊。有一個大蔬菜種植基地。在南墻外面的民房租住的同學(xué)偶爾會竄到大棚里偷兩棵菜吃。
而我所記得最清晰的,是我曾經(jīng)漫步過圍墻外面的那條小路。路在林子里,是一片榆樹林,有些年頭了,高大,夏天濃蔭蔽日。
我和她慢慢輕輕地走過這里,生怕驚到人或什么東西。
現(xiàn)在想想,我們在怕什么?其實真的也沒什么好怕啊,沒有一個人會沖過來說,你們還太年輕所以不允許你們在一起。
嗯,現(xiàn)在想想,我們那時大概只是害怕自己太年輕吧?
那時,在一起的我們說了些什么,尤其是在南圍墻外面的小路上,我們說了些什么,我竟然記不起來了,能夠記得起來的,竟然都是一些無所謂的爭吵和和好后的溫情軟語。
真是好奇怪,人原來能夠記得的,只是最好和最壞,那些中間的流年,那些不溫不火的過往,竟然被我們過濾出美好的范疇之內(nèi)。
在南圍墻外同學(xué)租住的小屋里,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也曾經(jīng)喝醉過。
那時,左手是嗆人的劣質(zhì)煙,右手是高度數(shù)的白酒。前半夜說的是心中溫婉妙麗的女同學(xué),后半夜說的是迷茫的青春和看不見方向的將來。
那時不覺得累,可以喝到日升月落,可以聊得哭哭笑笑。
……
南圍墻的日子過得好快啊,轉(zhuǎn)眼之間,高三畢業(yè)了。又轉(zhuǎn)眼之間,竟然工作了。再轉(zhuǎn)眼之間,南圍墻拆除了,原來南圍墻的位置,建起了新的樓房,又幾年,新建起的樓房又被拆掉。
南圍墻時期之后的伊城,變得好快啊,短短三五年間,竟然讓我有了恍如隔世的滄桑感覺。
也難怪啊,如前所說,如果生命和物質(zhì)的本質(zhì)是時間的話,那么,加速向前的時間,真是可以消除許許多多的舊跡,讓人有種我的曾經(jīng)去哪兒了的感慨與憂傷。
其實,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是親眼目睹著大片大片曾經(jīng)的伊城被高效率的鏟車、挖機一點兒一點擦除的,像一本舊作業(yè)上的鉛筆字跡,很容易就被暫新的橡皮擦除。
后來,面對著大片空白,我竟然有了一種慌張的感覺:因為,這空白讓我感覺如此陌生。
一座城市中的種種建筑,就是這座城市中的命脈和律動。而當它處于大拆大建的空白期的檔口上時,就像一個假死之人,蒼白而沉默,讓曾經(jīng)生長于斯、消融于斯的我,無限陌生,也無限感傷。
如今,南圍墻時期的那個我,包括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都到哪里去了?
大概,都死了吧。
就像假死之后復(fù)生的伊城,再也不是我心底深處的那個城了。
伊城第三代婚慶禮儀主持人中間,已經(jīng)很難找出一個代表人物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3.0群體,他們面目紛雜,良莠不齊,卻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在各自的舞臺上活躍著、喋喋不休地說著、笑著、鬧著。
他們年輕,有活力,有沖勁兒,雖然底蘊不深,卻懂得用學(xué)習(xí)和請教來及時補上自己的bug。他們不同于第一代的費喇叭,也不同于第二代的郝老師。他們身上沒有那么多的矜持和放不開,也就沒有那么多的負累。
這其中,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就是大翠。
大翠是高挑個兒,身材極好,模樣也長得極漂亮。她的專職是歌手,后來,在一些規(guī)格不太高的慶典上,也客串主持人。
有一次,大翠在一場男女雙方合辦的婚宴慶典中身兼歌手和主持兩個角色。按照儀程,是要把新郎和新娘的父母親一齊邀請上臺的。結(jié)果,心慌意亂的大翠一時疏忽,竟然忘記了把新娘的父母親邀請上來,當她說到今天這場婚宴是由男女雙方合辦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
緊張極了的大翠一下愣在臺上,幾秒鐘之后, 她竟然下臺徑直向我走來。
我慌忙關(guān)掉攝像機。
大翠當時很虔誠也很奇葩地問了我一句:軍哥,咋辦?要不讓他們下去,我們重新開始儀式?
我差點吐出血來。
我悄悄地對大翠說,你不要慌,趕快上臺去,自自然然地接上說,就說新郎的父母請上臺后,我們下面接著有請新娘的父母雙親也上臺,這樣就可以了呀。
大翠恍然大悟,急速上臺,照著我的意思說了。
還好當時大伙的頭腦都被喜氣沖昏了,誰也沒在意這個事兒。
事后,偶爾有人問起,我?guī)痛蟠浯蛄藗€掩護說,是我的攝像機電池突然沒電了,我換了塊兒電池。
還有一次是壽辰慶典,那次我不在場,是另外的人攝像,大翠再次身兼雙職,又當主持又作歌手。
這一次,當壽星上臺之后,大翠開始稱贊老人家好精神,身體好,并且祝愿他健康長壽。結(jié)果,她把那句人們掛在嘴邊的祝壽聯(lián)說成了:祝愿某某老人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死松。
不死松。
話已經(jīng)說成這樣了,誰也不能把大翠怎么樣。壽星的子女大概恨得牙根兒都癢,可是,面對著高朋滿座,又能怎樣,總不能把大翠拖出去打一頓呀。
這次之后,大翠的這句名言就傳開了,禮儀圈兒里的朋友們一見大翠,就擠眉弄眼地來一句,壽比南山不死松。
大翠心眼兒大,也不羞,捶那個人一拳,笑罵幾句,也就過去了。
后來,伊城年輕漂亮的主持人越來越多,可以既勝任歌手又當好主持人,唱得婉轉(zhuǎn),說得也流暢。和他們一比,大翠就只能老老實實地作她的歌手了。再或者,要想去又當主持又當歌手的慶典場子,就只能跑到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飯店。
又后來,唱得好的歌手也越來越多。
在這樣的沖擊下,大翠的活兒越發(fā)少了。
可是,大翠還有她最后的優(yōu)勢:身材好,人漂亮。她就去跑零場。
所謂跑零場,就是在伊城經(jīng)濟興盛的時候,官方或私人的接待宴席比較多,為了讓客人吃好喝好玩兒好,就要叫歌手來唱歌助興。
雖然大翠的歌唱得也一般,可她的漂亮模樣養(yǎng)了好多人的眼,所以,她的零場反而比其他人多。
再后來,有人傳言說,大翠傍上了一個領(lǐng)導(dǎo)。
我不信。
后來,我慢慢地退出了婚慶攝像這一行,也就很少見到大翠了,也很少見到其他歌手主持了。
很久以后,聽說大翠又生了第二胎。
偶爾的機會,我在街上碰到了大翠。她還和以前一樣漂亮,身材也和以前一樣好。陽光下,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樂呵呵地和我打招呼。
看著大翠燦爛的樣子,我只是覺得,她是一位為了生活,努力奔波的漂亮媽媽而已。
大翠的丈夫和大翠是同學(xué),藝校的同學(xué)。他們一塊兒走在街上,人家都認大翠的丈夫是大翠的叔叔。
沒辦法,人長得老相是天生的,這個是無論怎樣也改不了的。
一起搞禮儀行當?shù)哪切┠贻p人就開大翠的玩笑,說大翠大翠,你看我長得又高又帥,和你挺搭的,晚上我們?nèi)コ燥埌伞Uf是玩笑,卻又半假半真。每到這時,大翠也不惱,只是爽朗地笑笑。
大翠看我平時不怎么說話,有時就主動和我找話。
一次,大翠的丈夫還有大翠還有我,我們?nèi)齻€人正好在同一個場子。大翠主持兼歌手,她丈夫是琴師,我攝像。
那天,大翠的丈夫穿了一件和我一模一樣的毛衣。
休息的時候,大翠和我閑聊了幾句,她抱怨說,你看看我們家那個人,和你穿著一樣的衣服,可穿在他身上就顯得那么邋遢。我笑了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其實,大翠的丈夫也是知道大翠對自己的評價的,可是,他也不好說什么,畢竟大翠平時還是一個很本分的人。只是有時會有幾句怨言。禮儀行當里的那些人就傳言說,大翠丈夫的功能不行。
有一次,還是我們?nèi)齻€在同一個婚慶場子。大翠大概和他的丈夫吵過架。兩個誰也不和誰說話。
儀式結(jié)束之后,該歌手上場唱開場曲了,可是大翠卻站在一邊不動。她丈夫沒辦法,只好趕緊把電子琴調(diào)成自動伴奏模式,自己上場唱。
大翠丈夫的形象的確不怎么適合上臺露面。他一上去唱,底下就有人指指點點。
大翠的丈夫在藝校學(xué)的是聲樂,可是,就因為他的形象不好,再加上唱起歌來吐字有點不清,沒辦法,后來只好又改學(xué)器樂。
那一次,大翠使性子不唱開場,他丈夫上去替她,底下的人笑他,他憋紅了臉,可還是堅持著把開場曲唱下來了。
我在旁邊攝像。說心里話,大翠丈夫的嗓音還是不錯的,感覺也好,只是吐字稍微有點不清,但也不至于那么嚴重。
那次之后,大翠就再也不和自己的丈夫跑同一個場子了。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翠的丈夫是個好人,實在人。為人忠厚、熱情。時常請圈子里的人吃飯喝酒什么的。
可婚慶禮儀圈兒里總有那么幾個人,當面稱兄道弟、猜拳行令,背后嘰嘰呱呱、說長道短。
可是,我從沒見過大翠的丈夫和哪個紅過臉,有過不愉快。
他時常樂呵呵、笑嘻嘻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十多年后,有部特別紅的電影,叫《夏洛特煩惱》。大翠的丈夫,和電影里面馬冬梅的丈夫大春神似。
當伊城的婚慶禮儀將要步入4.0時代時,我終于徹底告別了這個行當,開始用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打量、來體驗,來看著伊城由輝煌到頂峰再到低谷的曲曲折折。
至今,我都印象清晰地記得在我快要徹底不干婚慶攝像時的一場慶典。
那是一場在離伊城不遠的陜北某縣舉行的豪華婚禮。
婚禮的主辦人,也就是新郎,是一個很年輕的人,據(jù)說資產(chǎn)已經(jīng)過億。
這場婚禮聘請了天津某大型的禮儀公司前來搞策劃,又據(jù)說,這個禮儀公司其實是國內(nèi)曲藝界姓馮的大腕兒開辦的。出頭露面的是他的大徒弟。
天津的這家公司只是負責策劃,策劃好方案后,又把具體的布置分包給了這個縣城的一家禮儀公司,而我們,只是這家禮儀公司找來負責攝像的。
那是我迄今為止僅見的一場豪華婚禮。
婚禮舉行的前夜,我們被叫到次日舉行婚宴的飯店熟悉場地,我看見,新郎新娘正在相關(guān)人人員的引領(lǐng)下排練走臺,仿佛是一對即將上場的男女主角在彩排一樣。
那一晚,找我們?nèi)z像的當?shù)啬羌叶Y儀公司把我們安排在了一家旅館,這個旅館隔壁就是一家浴室。這兩處場所原本就是一座樓,只是中間過道用一層薄板隔開,所以,浴室那邊兒的噪音聽得清清楚楚,仿佛有人在吵架,又仿佛有人喝醉了在罵街,又仿佛有人在樓下打架。
我在心里默默地統(tǒng)計了一下,那一晚我睡著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
第二天五點左右,我就起床趕到將要舉行婚禮的那家大飯店。
和我們住的又破又吵的那家旅館比起來,這家飯店簡直舒服得要命。溫暖、整潔、安靜。新娘的化妝師就住在這里。
不多一會兒,新娘到了。化妝師開始了漫長而細致的工作。
兩個多小時之后,新娘的妝終于化好了,我眼前憑空多出一個美麗而陌生的新娘。我隨車前往新娘家,等待時間一到,新郎驅(qū)車前來迎娶新娘。
新娘的父母家一看就是那種平民家庭,樓房老舊,面積也小,標準的小門小戶。
約摸八點左右,新郎和迎娶的車隊到了。
一萬響一掛的鞭炮大概放了有十掛左右吧,炮仗炸裂,四處彈跳開來的碎屑偶爾會飛濺到抵近攝像的我的臉上,打得生疼。騰起的煙霧讓周圍的人有一種硝煙彌漫的恐慌。
待炮聲停息,煙霧散去,我這才完全看清眼前的情景。
迎娶的車隊打頭的是一輛據(jù)說價值300萬的寶馬入門級跑車,敞棚的,排在中間的是十四輛加長林肯房車,押后的是一輛奔馳入門級跑車。開道的是當?shù)毓簿值囊惠v捷達警車。
一陣喧鬧之后,人們簇擁著新郎進了新娘父母家的門。
新娘父母家備好涼菜和酒還有餃子,可男女雙方的人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下,就結(jié)束了。
酒是沒人愿意多喝的。 早晨喝一杯酒,至少頭暈一個小時,酒量小的像我這樣的,甚至可以暈一上午。在我干婚慶攝像這個行當?shù)挠洃浝铮辽儆心敲慈寤兀魅思矣捕藖硪槐尯龋槐茻o奈的我喝了之后,足足頭暈了多半天。這固然和酒量小有關(guān)系,還有就是和太忙碌太緊張吃不上飯有關(guān)系。因為攝像師的工作就是全程記錄,所以,在別人吃飯的時候,我還在攝像。
草草吃過飯,新郎幫新娘穿好了婚紗,在眾人的笑鬧聲中,背著新娘下樓出門,上車直奔新房。
一列長長的車隊在這個縣城狹窄的街道上慢慢向前,清一色的豪華車,前面還有警車開道。我手持攝像機,坐在主車上,這輛最豪華的林肯房車里,坐著年輕的新郎和新娘,他們的臉上是開心的笑容,對窗外的人們置若罔聞。
這時,新郎向新娘舉起一只手,讓她看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把一根手指碰破了。當時,血流得比較多,面對新娘的關(guān)切,新郎一副沒事不在乎的樣子,臉上是愜意而幸福的笑。
車隊一路緩慢向前,是刻意要讓人路人看清的那種慢,帶著一絲炫耀,帶著一絲夸張,也帶著一絲驕矜。
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后,前面的車停了,片刻之后,新郎和新娘的這輛車也停了。說是到了新房了。
下車之后,聽人們議論說新房所在的位置是這個縣城的別墅區(qū)。可是,車隊并沒有到了新房門口,新郎的朋友們在半道上截下了車隊。他們找來一輛人力三輪車,裝扮了一番,也弄成婚車的樣子,讓新郎騎車,新娘坐著。
此時,鞭炮轟鳴,一直沒斷過。
我隨著人流向前走,鞭炮一直在我耳邊不停地炸響,騰起一路煙霧,就這樣,等走到新房門口,我目測大概走了至少四里路。
鞭炮一直跟著炸了四里路。
進了新房,一盆清水當門擺。新娘要洗手洗臉,新郎要用梳子給新娘梳三下頭,方可正式進門……有些人家的講究更多,更繁瑣。追問這些習(xí)俗的意義,人們大多說不上來,能說上來的,大多已經(jīng)作古。活著的人們,只是程序一樣,刻板而嚴密地把自己拴在這些習(xí)俗上,看到別人這么做,自己也便跟著這么做,慢慢的,生活就變成了一種漏洞百出卻又不可更改的程序。
新房的布置如此奢華,可是我今天竟然回想不起來哪怕是一點點。
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這是唯一的一次。
其他時候拍攝的那些新房,我多少都會有一些印象的。
接著,就要去舉行慶典的飯店了。
在飯店門口,車隊還未停穩(wěn),鞭炮就開始炸響。
當我把攝像機對準飯店準備拍攝一下環(huán)境畫面時,突然發(fā)現(xiàn), 炸個不停的鞭炮濃煙蔽日,根本看不清飯店的面目。
十分鐘左右之后,炮聲將息,煙霧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散去。
當時的鞭炮是堆放在飯店門口的一個口徑兩米左右的大鐵箱里燃放的。進飯店的一瞬間我扭頭看了一下這個箱子,里面足足有半箱的碎屑。
慶典儀式和一場小型的演藝晚會幾無區(qū)別。
新郎和新娘是這場大戲的男女主角。
當他們退下舞臺后,其他配角開始上場,吹拉彈唱、唱念作打,一時之間,人們?nèi)伎创簦瑤缀鯖]有一個人動筷子。
我跟著新郎和新娘挨桌敬酒。
他倆在燈光照耀下,在眾人烘托下,顯得那樣光彩照人、那樣開心而幸福。他們的嘴角一直向上翹起,眼角的笑紋一個中午都沒有舒展開來。我看得好累,覺得自己的腮幫子都要隱隱發(fā)酸的感覺。
那一次攝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這也是我職業(yè)生涯中僅有的一次。再加上前一晚幾乎沒睡著,當我結(jié)束攝像自己一個人開車往伊城返的路上,有好幾次,差點睡著。
旁觀了一場豪華而盛大的婚禮,我心力交瘁。
五年之后,這場婚禮的主角之一,也就是新郎,因為參與特大融資,資金鏈斷裂,被捕入獄。而五年之前,這場大風暴在伊城和相鄰縣城卻連一點點漣漪都看不到。
在我的印象中,伴隨著這場豪華而盛大的婚禮出現(xiàn)的,是另外一場簡樸、甚至有點兒寒酸的婚禮。還有,這場婚禮中的一個人,不是新郎,也不是新娘,是新郎家族里一位族人。一位……有點土氣,又有些老派的族人。
那年冬天,農(nóng)歷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八、九了,這場在年尾舉辦的婚禮,因為快要攆上了春節(jié)的腳步,所以有些急促,又有些心不在焉,人們都忙著要準備過年啦,所以,它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
婚禮原定在下午五點半,飯店是金桌市場北門旁邊一個小飯店,可以坐六七桌人的規(guī)模。這大概是伊城當時舉辦婚禮宴席最小的飯店了。
那天是個陰天,卻不怎么冷,空氣中有層濕氣,洇得人們的眼睛都氣蒙蒙的。
按計劃,娶親的人們是要在下午三、四點鐘就從離伊城兩、三個小時路程的另外一個鎮(zhèn)子上趕回來的。可是,到了時間,卻不見娶親人們的影子。
新房這頭的人們焦急地等待,一會一個電話地詢問。
我坐在旁邊,聽他們打電話。
電話那頭娶親的人們大概意思是說,他們還沒有從女方家起身,不過快了,一會兒應(yīng)該能出發(fā)了。
就這樣,半個多小時一個電話,半個多小時一個電話,不停地催。
終于,在經(jīng)過一個下午的焦急等待之后,冬天的天色從昏暗完全被洇染為黑暗時,娶親隊伍回來了。
一時之間,炮仗炸響在冬夜黑朦朦的空中,車燈閃亮,人聲嘈雜。
男方親戚中有些比較二的人,把新郎和新娘簇擁到離新房極遠的地方,一會兒讓背,一會兒讓抱,久久也不讓他們回新房。
這時,新郎家這位有點兒土氣又有點兒老派的族人出來了,他喝退了這幫沒完沒了的二貨們,終于讓新郎和新娘走進了新房。
我緊隨其后,跟著開始拍攝新房里的內(nèi)容。
就在這時,讓我驚訝的一幕出現(xiàn)了。
這位族人一掃剛才的靦腆,他的神色在剎那間變得莊重而煞有介事,他的口音是緊鄰伊城的陜北某縣城口音,濃濁而略微夸張。他的眼神明亮,甚至灼灼生光。他當時說的是一套類似祝頌一樣的說詞。具體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忘了,可我卻記住了他說話的腔調(diào)。雖然內(nèi)容大概說的就是新郎新娘平安喜順和樂一生之類的,可是,他說這套內(nèi)容時的那種腔調(diào),卻讓我覺得在那一瞬間,他仿佛是被來自虛空中的某位神靈委以了重任,要莊重而虔誠地履行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與職責。
他的聲音宏亮而尖銳,高高地飄散在冬夜中,夾雜在眾人的喧嘩與笑鬧中,清亮而激越,讓我記憶直今。
那一晚的宴席,從晚上九點多開始。主持和歌手是大翠一人兼任。那個時候的大翠,已經(jīng)沒什么大場子了,只能偶爾在這種特別小的場合登臺主持。
直到凌晨十二點多,宴席才結(jié)束。
那時,我住在離金桌市場不遠的平房區(qū)。這場婚禮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去市場買東西。
在市場上,我看到了昨晚那場婚宴中的那位族人,他蹬著一輛破三輪,拉著一三輪貨物,吃力地向前。他頭戴一頂半舊的棉帽,快要遮擋住眼睛,看起來是那樣平凡而不起眼,和昨晚祝頌之時判若兩人。
……
許多年過去了,金桌市場的平房區(qū)早已拆遷,我也早已搬離那里。又幾年,原來的金桌市場也沒了。
我告別婚慶攝像這個行當也五、六年了。平時也不太愛參加這種宴會,遇到有人舉辦慶典宴席邀請我去,我總是匆匆趕到飯店,放下禮金就走了。拍攝過許多場慶典宴會之后,我已經(jīng)再也無法忍受它的嘈雜、擾嚷與無序。如今,我告別了它,就再也不想重新受到這樣的折磨。
可是,好幾年過去了,在我拍攝過的幾百場錄像中,唯有那年冬天,臘月的那場婚禮,讓我記憶至今。
尤其是那場婚禮上的那個族人。我每每讀昌耀的一首詩,讀到“我必莊重”這句時,腦中一定會出現(xiàn)他虔誠而莊嚴的祝頌情景。
這聲音從幾年之前的那個冬夜出發(fā),穿透時光厚厚的迷霧,一直回響在我耳邊,也回響在伊城的空中。
我后來雖然不再兼職搞婚慶攝像了,卻時時會想起和婚慶相關(guān)的許多東西。
比如,新人結(jié)婚之前,男方家會給兩位新人縫制全新的棉被和棉褥。一般是四鋪四蓋,用的褥面和被面都是杭州出產(chǎn)的綢緞,顏色無一例外都是大紅大綠大紫大粉或者暗金色等等。這叫裝新被褥。
我結(jié)婚之前,母親照例也給我縫制這些裝新的被褥。
一人之力來縫制這些,是很重的針線活,所以母親請來大姨、二姨、四姨,姊妹幾人共同動手,飛針走線。
那是初冬時節(jié),人們都閑下來了,整個伊城也的確沒有現(xiàn)在這么忙碌。人們忙碌一年,到年尾就會閑下來,靜下來,像忙了一年的樹一樣,靜靜地隱默。不像現(xiàn)在的忙碌,把自己忙成了溫室里的反季蔬菜,雖然時時都桃紅柳綠,但味道卻變了。
一整個下午,母親和幾位姨都在忙。
屋子里只聽見她們幾人嗤嗤的引線聲,再就是議論張長李短的拉話聲,或者,有了兒媳婦兒的,也會互訴兒媳的不是,并把這一腔怨氣久遠地埋在心里,終至在日后引出一場又一場的齟齬。
那時,我太年輕,一點兒都體味不到她們這些話語中的憤憤與不平,更不會知道,這么靜謐的冬日午后,她們內(nèi)心的不平究竟從何而起。
現(xiàn)在回想,那時的我,其實對婚姻呀、成家呀一類的情緒,真的是有些許茫然的,介于懂和不懂、盼和不盼之間,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勁兒在推著向前,自己也說不清這股勁兒到底是什么。
我想起了同事五哥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那句話,唉,拍人家結(jié)婚的錄像拍的多了,眼饞得不行,就找了一個結(jié)婚了,等結(jié)了才發(fā)現(xiàn)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當時,我是不知道他在感慨婚姻這種形式呢,還是在感慨自己的老婆。
現(xiàn)在想想,婚姻真的只是兩個人的事情啊。有些所謂婚姻專家說,結(jié)婚就是兩個人的種種過往、社會背景、家族關(guān)系等等一系列事物的結(jié)合。
以前,我對這種觀點沒有自己的想法,甚至在心里是默認的。而且,在小而又小的伊城,真的就是這樣,男女雙方結(jié)合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雙手在推動,多少張嘴在議論,多少只眼睛在看著。
裝新的被褥縫好了,在冬日陽光下看起來新燦燦的,彌漫著一股新氣、喜氣。
每個將要迎娶兒媳婦兒進家的婆婆,起初大概都是含著一顆熱絡(luò)而歡喜的心,要用自己的力所能及,來祝愿自己的下一代能夠平安喜順、一生幸福吧。
然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制約,比如婚后要和老人在一起吃飯。吃的時間長了,人就有了惰性,自己不想獨立打理自己的生活,年輕的和老的,終究是有一些隔閡的,時間長了,就有了矛盾。有家長,就有里短,終歸是馬高鐙低就有了說不在一起的時候。
硬氣一點兒的兒子,會決絕地出去,獨立。
懦弱一點兒的,就開始偏向于自己的母親,而忘記了生活,尤其是兩個人的生活,終究是要和自己的妻子過的。
此時細品,婚姻二字,真的是……莫非世間一個個好女子,都是發(fā)昏了才會想到要結(jié)婚,而一但和男子結(jié)成了姻親,又會因婆婆這位女人的存在,而平地起風波?
有多少人,是在無暇細想的時候,就開始了婚姻生活。
在伊城,我扛著攝像機,親眼目睹了許多對男女成親、拜堂。有許多人,是在典禮的當天,就有了一些不愉快,而這些不愉快,恰恰來自諸如給新郎給新娘兄妹的姊妹錢不是事先約定好的、壓箱錢沒兌現(xiàn)之類的。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伊城的男女在婚姻初始,就因為感情之外的因素而臉紅脖子粗的事,我倒是時有耳聞。
婚姻是什么?
男女之情的約定可以將婚姻作為唯一的形式嗎?
我生活在小小的伊城,沒有空間可以供我想這個問題。
伊城的那些一代又一代的男女們,他們在牽手走進婚姻的殿堂時,大概也沒想過這些吧。
只是,這些年的伊城,離婚率也是異乎尋常的高。
當離婚之時的兩人,面對新婚之始,上一代人給他們縫制的那些色澤艷麗的裝新被褥時,大概再也不會覺得十分的喜氣了吧,反倒是那耀目的紅黃粉綠,大概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縛與剌眼吧。
有一天,我的同事五哥突然氣喘噓噓地跑進來跟我說,等會兒單位領(lǐng)導(dǎo)要是問我去哪了,就說我去銀行辦點兒貸款。
那時,大概是二零零五年左右吧。
那是一個平常的夏日,伊城的街上人來車往,忙碌中透著一絲焦躁,似乎街上老老小小的人,都在忙著去銀行辦貸款。我坐在辦公室向外看去,看不見五哥出去。那時,我們單位對面就是一家銀行,建設(shè)銀行。可我們工資是由工商銀行代發(fā)的。那時,我對銀行的了解僅限于此。
在很長時間里,我都不懂怎樣從銀行貸款,不懂具體步驟,更不懂貸出來款要做什么。而那時,我身邊包括五哥在內(nèi)的一批人,已經(jīng)開始從銀行貸款,數(shù)額也不小。
幾天之后,我問五哥貸款干什么。他回答我說,貸出來款以后,再放進典當行,可以賺利息差。因為銀行的貸款利息低,典當行存款利息高,這樣就可以不費勁兒地賺一筆了。
說老實話,我沒太聽懂五哥的解釋,當時甚至有點兒頭大。根本想象不出這個差價究竟要怎么賺。
我數(shù)學(xué)不好,一到需要計算和思路轉(zhuǎn)彎兒的時候,腦筋就不大好用。每逢這種時候,我就不去想這些高深的問題,轉(zhuǎn)而做自己愛做的,比如看小說和看電影。
我記得很清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典當行這個詞。那一瞬間,映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在電影里看來的那種情景:一個高高的柜臺后,一張精于算計的冷漠面孔,柜臺外是一個手拿物品討價還價的人。
可是,伊城的典當行和影視劇里是有區(qū)別的。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從父母的口中再次得到映證。
當然,我的父母當時也不是特別清楚這回事的。他們也只是知道給某某典當行的誰誰放出去,利息是多少,多長時間結(jié)算,僅此而已。
兩年之后,似乎整個伊城的人們真的都在議論典當行的事情了。
似乎整個伊城都變成了一座大典當行,伊城的男女老少也被簡化成了兩種:放款的和收款的。
這時,似乎整個伊城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拆遷和新建工地。
原來的平房漸次不見,有的甚至是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夷為平地。
早晨去上班,看到原來一些有房子的地方,現(xiàn)在成了空地,露出了大面積的天,一片光禿,就覺得有點不適應(yīng),覺得露出來的大片空白那樣突兀而單薄,像是一個相處久了的親朋至友突然消失之后,心里空出來的那一大片空間,有些失落,有些蒼涼。
拆遷,就這么一天天推進,讓原先就不大的伊城漸次稀疏、日趨空白。而那些開始動工新建的高樓,離遠望去,就像一片又一片單薄的積木,鑲嵌在小城天空的背景前。
據(jù)說,平房戶的拆遷款,大都放給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典當行,典當行收回來的錢,又都放給了蓋這些高樓的建筑開發(fā)商們。
當時,我是不懂得這些的。只是看到每天減少的平房和每天增高的樓房,不知道應(yīng)該喜還是應(yīng)該憂,又或者喜憂參半。當時簡單如我,只是在心里暗暗歡欣終于快能不住平房了,因為當時的平房沒有大暖,每到冬季生火,是一件煩事。可是,當走到一個又一個過去熟悉的街區(qū),卻再也看不見過去熟悉的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些人時,一絲由陌生帶來的惶恐,也時時浸濕我懵懂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