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秋夜里,我的思念是一條長長的河流。故鄉在河的那頭靜靜地守望著我。
我一歲多就隨我媽離開了我的出生地~四川成都。我們先是坐上四天五夜的綠皮火車,再顛上兩天兩夜的汽車,最后抵達我父母工作的地方--中國西北邊境線上的一個農牧團場團部--烏什水鎮。在那里,我度過了人生之初的六年時光。
“烏什”是突厥語“三”的意思,烏什水就是三條河流途徑的地方。
這里長長的邊境線上聳立著雄偉奇峻的塔爾巴哈臺山脈,連綿起伏的山下是美麗豐饒的萬畝草場。這里一年四季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色。春天,山坡上草場里綠草如茵,人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滿眼全是綠色,像無邊的綠色絨毯覆蓋在眼前。初夏時節,滿山遍野的金蓮花、野芍藥、野薔薇、野刺玫競相綻放,遠遠的,你就能聞見野花的甜香。待到秋天,北風吹過山野,又將這里的一切染成了金黃色調的油畫。冬天來臨時,這里白雪茫茫,寂靜清冷,遺世獨立。
離我家不遠的學校旁,流淌著一條寬廣清澈的大河,那是沙拉依敏河。春天,雪山融化的水使河面變得更寬,這時的它會變得有些脾氣暴躁,常常是一路咆哮而去。而夏天它又像是一個明媚、可愛的小姑娘,身材倒是苗條了許多,脾氣也溫順了不少,無憂無慮地只管著唱著歡快的曲子,跳躍著奔向遠方。秋天,河水在風中靜靜地流淌,四周寂廖,河岸邊上的高大灌木和成片的蘆葦枯黃一片。冬季的河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河兩岸枯黃的灌木和蘆葦都不見了,它們全被厚厚的白雪覆蓋掩埋。這個季節,總有勇敢的大人和小孩不懼嚴寒,在河面上滑冰玩耍。
這條河,在我記憶中,就像個神秘的傳說。小時候的我一直都很好奇,它從何方來,又往何處去。可是從沒人告訴我這些。我只記得,寬廣的沙拉依敏河承載了我童年的所有歡樂時光。
五六歲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跟著姐姐和她的小伙伴去河邊玩耍。
夏天,鄰居家的大哥哥大姐姐帶我們去河邊玩水。大孩子下河抓魚,我們年紀小點的就在河邊上踩水玩,有時候也愛撿河邊的小石子往河水里丟,看到河面上濺起水花,就開心地拍手歡呼起來。那時候的我們總是很容易就擁有簡單的快樂。
冬天的沙拉依敏河也能被我們玩出各種花樣。除了在冰面上滑冰玩,我們還經常在冰面上打雪仗,有時大孩子拉著小孩子坐著鐵爬犁在冰面上轉圈,膽子大一點的大小孩還拿過幾個炮仗去炸冰……我們總是要玩到一雙手凍得麻木,一張張小臉蛋凍得通紅,玩到傍晚時分、隱約聽見自己的爸爸媽媽在馬路上大聲喚我們回家吃晚飯,這才趕緊互相拍拍厚棉衣棉褲上的冰渣,各自往家的方向跑去。
也有玩得忘乎所以、以致遭遇恐怖事件的時候。印象里最恐怖的一次,是有一年寒假的某個下午,趁爸媽都還在上班,爺爺又在家打著盹兒,沒人管我們,姐姐就帶上我,叫上她的小伙伴一起去河面上玩冰。也許,那時玩得實在太開心,不知怎地,我們誰都沒意識到,河岸邊有一小處冰面正在悄悄開裂,并與岸邊冰層分離開來。而我正好在那岸邊歡呼跳躍著,姐姐在我身邊幾步遠的地方,正和小朋友玩鬧著。只聽一聲清脆的咔嚓聲響,我不小心一腳就踏進了那開裂的縫隙里,卡在那里動彈不得,直嚇得我哇哇大哭起來。姐姐見狀跑過來救我,也不小心卡在裂縫里了。這下,邊上幾個小朋友都嚇呆了,沒有人敢再亂動。后來不記得是哪位剛好路過的陌生大哥哥聽見動靜,及時把我們姐妹倆給拎了起來。幸好只是那一處冰裂縫緊挨著河岸邊的斜面上,冰層雖然比別處薄一點,但水位也很淺,人沒受傷,但我和姐姐的厚棉鞋和膝蓋以下的棉褲都全部被冰層下的水給浸濕透了。大哥哥見我倆冷得直哆嗦,二話不說又好心把我們送回家。那個時間爺爺還在睡覺,可是不幸的事,我們在院門口正好碰見媽媽下班回來。我倆趁著大哥哥在院門口和媽媽說話,一溜煙地跑回我們的臥室,趕緊脫下早已凍成冰坨坨的棉鞋和棉褲,鉆進暖和的棉被里,乖乖地等著媽媽進屋教訓我們。
剛進屋的媽媽見我們姐妹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忍了忍沒揍我們,最后只是嚴厲地數落了我們幾句,就趕緊把我們的冰棉鞋和冰涼濕透的放在火墻上烤著,然后去做晚飯了。躺在被窩里的我們,互相看了看,吐了吐舌頭,心里長舒了口氣,知道這次我們算是躲過了,安全了。
小鎮上有著一排排房子,每一排大約有五六戶人家,這里的房屋大多是用紅磚加黃泥和麥稈砌成的,這種材料搭建的房屋冬暖夏涼。那時每戶人家都有前后兩個大院子,那院墻也都是用黃土夯筑而成。院子前后邊沿上都種著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或者蘋果樹、酸梅樹。有的人家不種樹,就只種一兩溜的花,有的是大麗花、指甲花,有的是牽牛花、地雷花、太陽花~現在想來,那時我們住的房子,有點像現在城市里的聯排別墅~只是這個“聯排別墅”沒有第二和第三層,就只有一層平層;這里沒有華麗的花園,就只有自家種滿蔬菜的菜園和養著雞鴨的窩棚;這里沒有高檔的石材和華美的裝飾品,只有質地粗糙、長方體形的紅磚和樣子丑陋的黃色泥土塊,可是這套簡樸的平層大屋子既能在零下三十幾度的冬天給我們帶來溫暖,也能在炎炎干熱的夏天給予我們涼爽。
我還記得我家正屋正對著的院子里,有一間被當作廚房的小房子。在臨近廚房的位置,是個用紅磚砌成的露天小爐灶,爐灶一側上方有一個鐵皮制成的、大約不到兩米的細煙囪~我記得那時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布局。夏天和秋天時,媽媽都是在這露天的爐灶上生火做飯的。
在團部大院旁,有一戶哈薩克牧民在自家院子里售賣新鮮的牛奶,現擠現賣。我和姐姐曾去那里排過隊,等著打那戶人家當天擠出的新鮮牛奶。友善的哈薩克大媽有時還讓我們小朋友嘗試著自己去擠牛奶。那可真是相當費勁的一件事!奶牛很溫順地站在那里,我們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伸出小手,先試探著用雙手拽拽奶牛身下那碩大的乳頭,看奶牛沒啥反對的動作,就開始使勁往正下方的奶桶里擠。可常常是忙乎半天使好大的勁都擠不出一滴奶,或者偶爾擠出一道牛奶,也是全飛向自己的身上臉上頭發上。看著我們狼狽的小模樣,大媽被逗得笑個不停。后來才知道,這擠牛奶其實是很講究方法的,像我們那樣一味蠻干是擠不出牛奶的。
新鮮牛奶打回來,媽媽會用紗布過濾一道,濾掉那些浮在牛奶表面的一些雜質,剩下的就可以放心用鍋熬煮開,將鍋端離火爐,置放在一邊,一會兒,那鍋里的熱牛奶最上面就結了一層厚厚的奶皮,揭開鍋蓋牛奶的甜香在空氣里飄散開來,只聞到這醇厚的奶香味,我們就已流了口水了。喝牛奶之前先用大勺把那層奶皮舀起來,放進嘴里咂吧咂吧幾下就咽到肚子里去,我們一邊回味著嘴里的那股奶香,一邊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那滿滿一碗熱牛奶~那味道是那么那么香醇甜美!
長大以后,遠離了那片故土,遠離了新疆,我就再也沒有喝過那么醇美香濃的新鮮牛奶了!
那天晚上,我無意間聽到一首《烏蘭巴托的夜》的歌,歌者干凈溫暖的演唱將我的思緒帶回到了那西北邊境線上的小鎮,想起了草原上潔白的蒙古包和哈薩克氈房,想起了清晨里擠著熱乎乎新鮮牛奶的哈薩克大媽,想起了那里的成片的野果林,想起了滿山坡的野花,想起了巍峨逶迤的塔爾巴哈臺山,想起了那里清涼微冷的秋夜,閃爍著滿天的星光,還有皎潔的月光安靜地灑下來。月光下,沙拉依敏河依舊靜靜地流淌著,那么靜,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