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稀微,境卻宏大;其音整飭,間出跳脫之聲。
黃娥額頭頗見汗滴,蔥蔥十指撫在閃著清光的琴弦上,或斜臥偏按,或挑勾再作,或緩下仰上,或雙弦摟牽,或拍或曳,或放或蹴。一時卷曲四指,只無名指微微按在弦上抖動,此為過弦,便聽琴聲忽然像消失了一般,只一線旋律在空中隱隱抖動,好像黎明時暗與亮間那抹稀微的粉紅,又像江水中遠去漸不可見的白帆;一時一手按實,另一手將琴弦拉起,彈回震動琴面,如拉弓射箭般,發出呼嘯聲,此為撚起,聲音不諧和詭秘之極,如暴怒,如尖叫,如皮鞭抽打肉身,如入八寒地獄,鬼影搖曳,磷光閃爍。
王方旋坐于中天樓中一側,隔簾聽琴聲,心中忽喜忽怒,一會兒像與紫衣少女褰裳并作樹梢,聽夜色山林中大寂靜安謐聲音,一會兒又像陷身火海,趙二郎羅英,賣茶大嫂孩子,紛至沓來。鼻中沉香味沖澹淡泊,他心緒繁雜,似乎一時天上一時人間,一時又置身地獄。神色卻并無變化,瑩白面孔如古井無波,只眼神中一會兒露出些悵惘顏色。
楊慎坐于樓外欄桿邊,手指敲動欄桿,看閬中城黑色屋瓦鱗次櫛比,心境卻深遠悠闊的多。中天樓位于閬中軸心,在樓上向外看去,閬中古城街道四面八方盡收眼底,遠處錦屏翠微,嘉陵長碧。此樓又是閬中城風水穴位所在。風水中有所謂“天心十道”之說,十道者,以十字定之,前有蓋山、后有照山,左右兩旁有夾耳之山,謂之四應登對;天心,便是十字中心。中天樓便位于這閬中風水“天心十道”正中,自樓頂凌空遙望,閬中城四面環山,三面繞水,山水呈蜿蜒蟠龍之勢,而城中民居建筑卻如個大漩渦,看久了不免有蹈海浪翻之感。而中天樓一樓獨鎮,鎮住風水海中的海眼,縛住欲飛向天的蟠龍,而成人間見龍在田之象。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楊慎心中想道:“坦然寬以容物,溫然仁以畜眾,此為君德否?然馳情而不返,傲物以高明,天下有這樣的大人么?”越想心中越是憂慮,不由脫口吟詩句道:
“嘉陵江水向西流,亂石驚灘夜未休。
巖畔蒼藤懸日月,崖邊瑤草記春秋。
板居未變先秦俗,刳木猶疑太古舟。
三十六程知遠近,試憑高處望刀州。”
詩句吟罷,黃娥琴聲也漸漸低微,終至消歇,他回頭看王方旋微微笑道:“向日來閬中時,見嘉陵江水浩渺,兩岸形勢險峻,心中詩意一直縈繞;今日于這中天樓上,聽我夫人琴曲,竟與詩意通,不免有感而發,此中意思,方哥兒,你可能解否?”
王方旋怔怔,一時不知何以作答。兩日前,在王方經書房中,王方旋劍眉豎立,問朱辰、安赤兒、歐十三錦衣衛中人趙二郎道中慘殺賣茶婦人孩子,此事該如何結束?誰來還那大嫂孩兒一個公道?他那時臉如沉霜,身上逼出一屋殺氣,朱辰、安赤兒等話里若答的稍不合他心意,心中發了狠勁,當時就要發作起來,要他們一二個人頭,為大嫂孩子討個公道出來。他這般狠勁,胞兄王方經十余年來都從未見過,當時也驚得目瞪口呆,口中只是喃喃道:“大膽畜生,怎敢冒犯幾位大人……”卻好像被王方旋殺氣震住了,在椅子上挪不動分毫。
還是楊慎攔住,對王方旋道,安赤兒那日在新都楊家曾對他言,三月內必給賣茶大嫂孩子個公道出來,安赤兒也向他拱手朗聲道:“三郎俠骨義氣,安某佩服之極。我錦衣衛忠君愛國,也自有天理國法人情所拘,趙二郎雖死,賣茶大嫂孩子兩條命終究冤枉,安某必還她們一個說法。三郎若是不信,只把安某這顆頭割去便是!”
王方旋其實看安赤兒大是順眼,他那股凜凜豪氣讓他頗為心折,他既然如此說了,楊慎又在旁勸慰幾句,王方旋遂冷哼幾聲道:“我就等些日子,看你有什么說法。若只管糊涂過去時,哼哼,你一顆頭怕還不夠,”又掃了朱辰、歐十三一眼,道:“總得再有幾顆頭才能祭奠了大嫂和她的孩兒。”說罷,竟拂袖出了書房。
他走后,屋中剩下五人氣氛就頗為尷尬,王方經忙不迭聲道歉告罪,楊慎又幫襯幾句,只說方哥兒少年人氣性,他又俠骨柔情,見我那同學好友一家子著實慘得緊,說話不由沖了些,僉事、千戶、百戶胸懷,莫見怪為是。那三人倒也好說話,朱辰只淡淡笑道:“三郎這脾性,我倒喜歡。好殺氣、好狠性……翩然一只云中鶴,他可當之無愧了!”楊慎怔怔,又聽安赤兒、歐十三連聲道不妨事,歐十三更是道王小官人是他救命恩人,莫說他只發幾句狠話,就是真想要歐某腦袋時,給他便是。
幾人告罪謙讓幾句,坐定后又議了些護送密使入蒙行程雜事,約定好了八月初王方旋隨王方經商隊一起自川中徇故道入陜,錦衣衛留下歐十三及張宗源、谷默陪同。議定后,朱辰三人就告辭走了,王方經出書房后又尋到王方旋訓了一頓,告誡了些為人謙虛慎口、敬上本分的話。王方旋訥訥無言,恭敬聽了,心緒卻繁雜不堪,心道沒下山時總想著山外世界如何精彩,甫離山不過一月,種種事情就像網一樣,自己糾纏其中,般般束縛不得自由。
他心中困擾,離了王方經又去黃氏屋中,央了黃氏將那幾扇畫屏搬入自己新換的屋子前半間,并書案畫筆硯臺筆架等。那丫頭還沒走,與他那表舅兄弟一起伺候了他作畫。王方旋前日先畫了神姑盧媚娘像、許遜許旌陽斬蛟、裴航藍橋遇仙三幅,毛女山林采芝只畫半幅,這日又續畫了毛女及張志和江心酒酣乘席仙去、初平叱羊,畫到哪鵝籠及旁邊男女時,心緒總是難定,畫屏上男女及籠中的鵝眼神飄忽詭異,似乎是在嘲笑又似乎是在引誘,他琢磨不透畫中意味,提筆佇立許久,方搖頭道:“罷罷罷,明日再畫罷!”將筆放于筆架上,回頭卻見楊慎就站在他身旁,細觀他的畫意用筆,黃娥坐在一個繡布墩上,也抬頭看他作畫。
原來楊慎黃娥到他屋中尋他說話,見他作畫就不發一言,二人或坐或立,在他一旁看他琢磨運筆。王方旋神思卻凝結在畫中,一時竟沒察覺。這時停筆,回頭看他們在一旁,方笑道:“狀元郎,娥姐姐,你們何時來了?”
楊慎、黃娥贊他幾句畫筆畫意。黃娥又道:“你不是愛聽故事么?這狀元郎口敞,向來自夸是個會講故事的,這不又來講故事了。”楊慎含笑,先比較了畫屏上畫與王方旋摹寫用筆異同,又自王方旋師法的倪瓚畫風說起,推衍比較了元時趙孟頫、高克恭、黃公望、吳鎮、王蒙等大家手筆,又上溯至南宋四家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等的畫風衍變,后又歸到明興后院畫與新起的吳中畫派沈周、文征明、唐寅等的畫風異同。他的學問見識,又比黃娥深遠廣闊,言語博洽,聞見又多,寥寥數語,使王方旋于畫之一道,啟發開悟許多。等楊慎縱論古今停歇后,他又虛心問了畫屏上鵝籠及觀瀑兩幅故事由來。楊慎深思沉吟一會,方道:“看這鵝籠男女模樣,似乎出自南北朝時梁吳均《續齊諧記》‘陽羨鵝籠’故事,這故事又帶些梵意,似乎自《雜譬喻經》改寫而來……觀瀑么,若說故事去,并無一概源流,此一幅畫我看倒從詩中化來的多。唐李太白有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唐丘丹亦有觀瀑句‘千仞瀉聯珠,一潭噴飛霰’,宋劉子翚也有《柳源觀瀑戲明仲》,這一首我頗喜歡,全詩背于方哥兒你聽罷。
“山橫曉色中,線路窮崎嶇。何年貫日虹,飄然墮秋虛。晴暉發燦爛,陰飆助傾輸。淙深粉雪沸,注險龍蛇趨。平生浩蕩胸,對此聊一舒。蒼蒼古澄潭,仿佛幽靈居。奇觀付豪逸,余潤分膏腴。來游今七賢,賤跡欣與俱。扶筇卻軒輊,坐石安氍毹。壁陰生小寒,賞澹樂有余。詩魔久為降,幽事復起予。為言玉堂人,五字不可無。
“大概幽山觀瀑,動靜匯于一體,陰陽見個分明,物我同觀,而飄飄與天地古今大道同欣喜逍遙。所謂‘來游今七賢,賤跡欣與俱’是也。此一幅與‘陽羨鵝籠’幻中生幻,境里藏境,千變萬化,不離本心,倒可同參。又初平叱羊、毛女采芝、裴航遇仙等畫,其中也大有深意。”
他又一一講了這些畫中故事由來,及古今流傳演變異同,比之黃娥當日所講,又生動深刻許多。這一說,不免又到了夜半子時,楊慎黃娥辭了,又約好明日一起游玩閬中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