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六早晨，我坐在餐桌旁看報紙，妻子在灶臺前忙著為一家人做早餐，孩子們依然在房間里毫無動靜。

早餐已經快做完了，妻子見孩子們還未起床，便對我說：“老公，快去叫云兒和昊兒起床，快要吃早餐了。”

我頭都不抬地回答道：“周末，他們想多睡會就睡會吧，等會吃早餐也沒關系。”

妻子見我又是這幅放任的態度，沒好氣地說：“他們的壞習慣就是你給慣的，從小沒養成好習慣，以后那還改得過來。”她把早餐在桌上擺好，取下圍裙擦了擦手，就往孩子的房間走去。

我放下報紙，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早餐，不禁深吸一口氣，香！等會就能吃了，依照妻子的速度，最多十分鐘吧。果然，十分鐘不到，睡眼惺忪卻已洗漱完畢的孩子們來到了桌前，父母也早已坐下。

“老公，你們公司主管升上去了吧？”

“是啊。”

“那接下來誰坐那個位置啊？”

“不知道，看老板的意思吧。”

“老公，你在你們公司也算是老員工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怎么也得你上了吧？”

算起來，我在這個公司已經工作了十年，除了往上小升了一級之外，就再也沒有動靜了。每一次有空缺職位時，妻子總會積極地讓我去爭取，但是我不是推說下次，就是找其它理由推諉。這么多年，妻子好意勸過我，也和我鬧過，但是我對于往上升遷實在毫無興趣。當然，對于我的個人能力我也并沒有那么自信，我總覺得我并沒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做那么多事情，何苦為難自己呢？

聽到妻子這么問，我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妻子見我這幅模樣，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催促孩子們趕緊吃早餐，上午還有一個課外班要去上。我也快速吃完早餐，主動提出要去送孩子們。

我和孩子們一起出門，留下妻子一人在家中收拾。送完孩子們之后，我在街上閑逛亂走，也好過回家聽妻子的勸說。

（二）

天色還早，本以為周末大家都在家休息，街上人不會太多。沒想到許多人仍和工作日一樣行色匆匆，穿著筆挺的工作服，拎著工裝包，或往地鐵站走去，或在公交站等待公交車。

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便跟著一個年輕人一起上了一輛公交車。隨它開往哪里吧，看看這城市的風景也好。那個年輕人上車就找了一個最后的位置坐下，也許是目的地太遠，干脆坐后一點，免得中間還得被人打擾。他似乎很困，坐下后就開始靠在椅背上睡覺。眼下的青黑，表明他昨晚肯定很晚才睡。西服筆挺，但是在袖口和衣領處，還是有一些些的污漬難以遮掩，說明他的時間和生活只能顧及到西裝的外表筆挺，卻沒辦法讓西裝永遠干凈。他把工裝包放在大腿上，抱在胸前。鼓鼓囊囊的工裝包看起來很重，將他的西服褲壓出了好些深深的褶皺。

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些什么呢？

此時，太陽早已跳出地平面，陽光灑滿整個大地。濃密的行道樹，遮擋了大部分的陽光，剩下的星星點點的綴在我們身上。清風吹來，一下子讓我想起了當年初入社會的自己。

也是穿著筆挺的西裝，裝模作樣的拎著工裝包，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些。皮鞋走起路來，實在沒有運動鞋舒服，但多年以后的我早已習慣。一出學校，父母就為我找了一家國企，我毫不費力地擁有了第一份工作。雖然裝扮已是大人模樣，上學時的習性依然未變。工作上，有事便做，無事便高高掛起。國企嘛，哪有那么多事情可做，我也就心安理得地這么混下去，等著三年一小升，五年一大升。接下來多日子里，按部就班地成家、生子，性情溫和的妻子對我這般悠然寡淡的態度毫無辦法。

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突然騰的一下起身，像是在體內裝了一個定時鬧鐘。不到兩站，他便下車了。這是一個工業園，里面的企業出了名的壓榨。雖然工資高，但是工作時間也長，是那些初出校門的年輕人最喜歡去的地方。年輕人啊，也不看看時薪啊。

又過了不久，終點站到了。我跟著車上剩下的一兩個人下了車。這是城市郊區的一座公園，以香火著名，因為公園里有一座長年興盛不衰的廟，聽說十分靈驗。

（三）

沒走多遠，就見到遠處的山坡上有一座廟宇，香煙縷縷，隨風飄蕩。許是周末的原因，廟內拜拜的人很多，大多拿著點好的香火，一殿一殿地往內拜去。我背著手，邊參觀邊往內走去。前幾殿都是外面處處可見到的供奉正主，只這最后一殿，卻是以前從未見過的——一只鳳凰。

準確的說，是一只十分華麗的鳳凰。讓我想起山海經中描述的那段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這只鳳凰背向殿門，滿身彩翼，翅微振，回首睥睨眾生。那眼神中，似憐憫，似不屑。

殿中人太多，我沒停留太久，又往后山走去。后山是一大片竹林，小徑一路斜行，愈發幽深。林中鳥鳴不斷，婉轉悠揚，似是唱和不止。平日里鍛煉不多，這時還未走出多遠，已是氣喘吁吁。林中有一石桌配以四張石凳，我走過去坐下稍作休息。

忽聽得，周邊有人嬉笑高和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只見一人身著華服立于林間，他周邊圍著眾多著素色衣裳的女子。細聽之下，原來他們在詠景和詩。自覺才疏學淺，我坐于一邊，耐心聽著。未曾想，被他們發現了。那著華服之人招手喚我過去，我也就直愣愣地走過去了。

那人說：“你終究還是來找我們了啊。”

“你們？你是誰？”

“不記得了嗎？我就是殿中那受萬人拜伏地，鳳凰啊。”

“為何我會來找你們？”

“因為你的性靈啊，你適合我們這種生活，自然就來找我們了。”

“我只是來這游玩而已，并不是刻意來尋找你們的。”

“我知道，但是冥冥中，你還是來了，不是嗎？想想，加入我們，你的那些紅塵俗事皆可拋，只需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多舒暢爽快！”

“我……我妻子還在家中等我呢。”我只覺那人有些怪異，不愿再待下去，急忙忙往山下走去。

只聽身后那人還在喊著：“若是有事，還是可以來找我。”

我沒有回頭，一路小跑，直到公園門口。剛好一輛公交車經過，我便坐上車回家了。

（四）

那天碰到的事，我和妻子說了，妻子只說是我平日里看多了怪書，所以才自己生發出這許多怪異想法。

“有這時間看書，還不如給你領導打個電話呢。”妻子嘟囔了一句，翻個身便睡去了。

我仔細想了想，也許吧，可能是我在山上做的一個夢而已。正想睡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接起電話，母親哭喊道聲音傳了過來。

我和妻子連夜趕去了醫院，醫生只說急需手術，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同時也要準備好精力和金錢。

那些天，我和妻子忙的連軸轉，白天送完孩子上學，上完班，中間還要插空去醫院給父母送飯，下了班又要替母親的班繼續看護父親。好在老天保佑，父親醒了過來，而且情況不斷好轉。

終于能夠松一口氣后，我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長凳上，看著隨處散落的病人，或站或坐，或拄拐或輪椅，應當還有許多不能出病房的人吧。雖病痛折磨，仍舊不愿放棄。人生一世，不知何時會結束，正是這不安感讓人留戀不舍。

我想起鳳凰說的話，“這生活才是適合你的。”

我想，不是的，這真實的生活，才是屬于我的。

我和妻子將父母接到家中，不僅方便照顧，對孩子對我們也更為便利。父親的病得靠養，每日的醫藥費雖不高昂，卻也讓曾經寬裕的我們感到了生活的緊逼。不過，只要父親的身體情況能夠維持現狀，那也是好的了。

我想，我是不是得給領導打個電話了，如果能夠當上主管，至少增加的工資可以用來給父親買藥。轉又一想，何必呢，反正現在也過得下去。還不如多空些時間來陪伴父親母親。

天不遂人愿，不到一個月，父親病又復發，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兇險，醫生的建議是調養三天后再進行手術。這次手術的費用是上次的十倍，而且之后的療養費用更是高昂。做完手術后，家中多積蓄急劇減少，我和妻子每天恨不得多生十只手，能夠上好班賺好錢照顧好老人照看好孩子，一切都做全做好。可惜，我和妻子不是超人，每天只有在床上微瞇的那幾個小時稍微幻想一下。

這時，我又想起了鳳凰。

鳳凰說，若是有事，可以去找他。

我坐公交來到了那個公園，照著那天的路線來到了林中。果不其然，鳳凰在那里等著我。

“你來找我，是決定加入我們，還是有事？”

“有事。”

“何事？”

“家中老父病重，我和妻子快支撐不下去。”

“我可以幫你，但是你得付出代價。”

“什么代價？”

“把你的性靈給我。”

“性靈？”

“就是你崇尚自然，心境自樂的性靈。”

“性靈……好，我給你。”

（五）

我看著自己麻木地走下山，坐車回家。妻子在家中依然忙的團團轉，我也加入其中，妻子瞬間輕松了不少。

工作中，我加倍努力，不久后便升職加薪，家中的負擔瞬間減輕了不少。生活里，我事事和妻子商量，聽妻子安排，通力協作，曾經一團亂麻的生活也開始順意起來。父親的病漸漸好轉，母親的眉間也舒展開來，孩子們越發懂事孝順，我和妻子更是恩愛不少。

看到這里，我便隨一陣風飄浮而去。只見鳳凰依然立于林中，身邊素衣女子不見少，反增多。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一如往昔。我想既已留于此間，便安心待下吧。遂也拿起一杯酒，加入其中。

夢也？幻也？終逃不過人世，除非不在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