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摘要
松林里扔出了一筒竹簡,一個聲音傳出來,“算是這次你幫我的報酬了。”
柳盆子展開竹簡,其實就是個說明書。忍不住激動,對著松林喊,“都說這次是送你的啦!”
“我也是。”
“這傘叫什么名字?”
“刻在傘柄底下……”齊歡遠去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柳盆子倒轉傘把細看,刻著四字,團在一起像封泥上的印章,細認是“不見不散”四字。
“操!”柳盆子撫摸著傘,喃喃自語,“真他媽是好名字!誰見了它,就散了魂。”
第二十九章 神國之路
晨色依稀,月亮退隱。
一個枯瘦如柴,亂發如草的黑面胡人,披著“纏”在身上的布條,牽著一只羊,赤足走在竹林里。
胡人忽止住了腳步,一動不動。
半晌,齊歡走了出來。
“大師何必辭了王府?聽聞正是大師示警,救了那楚王。”
“總是不忍。”那胡人道。胡人正是天竺異人摩柯葉。
“家師蒙難時,無辜受戮時,大師卻又忍得?”齊歡壓抑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他畢竟供養我多年……你若殺我,也是應該。”摩柯葉盤坐在地上,黝黑的臉看不出神色。
齊歡暴起,手里多出一錘,向摩柯葉的頭頂擊去。錘至頭頂一寸突然止住。
齊歡頹然而退,“你算出我不會殺你吧?”再次隱身在竹林里。
摩柯葉站起身來,“我原想在漢地留下些什么,看來時機終是未到。”
“大師此去何處?”竹林里飄出齊歡的聲音。
“南去交趾郡,聽聞那或也有回天竺的路。”摩柯葉牽著羊,在晨霧里緩緩而沒。
初見摩柯葉大師時,齊歡記得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夜,一絲風都沒有。樹上的蟬都被曬禁了聲。齊歡站在鉅子公孫不昧的身后,聽見鉅子和這位來自天竺的異人的密談。
隱秘的“鉅子”公孫不昧或許有點傳齊歡衣缽的意思。但公孫不昧這個“鉅子”只被南方墨者追隨,北方和西方兩脈是不承認的。墨家裂為三脈后,雖然同氣連枝,墨者也會相互扶持,但再沒有能號令天下墨者的鉅子出現了。三脈墨者所傳揚的墨學,也分歧漸大,爭論不休。
公孫不昧一直想重新整合墨家墨學三分的局面,曾組織過一次三脈辯論,但三方都自認正宗,最終不得要領,不歡而散。公孫不昧想溯本追源,帶領齊歡搜尋墨子更全的遺作,但秦火之后,諸多傳說中的材料早已湮沒。
這天,摩柯葉大師半裸地盤坐在一顆合歡樹下,齊歡覺得這天竺的胡人就像一具焦尸,肋骨分明,就像兩排臺階,步向陡峭的鎖骨。這個胡人名聲很大,據說有通天遁地之能。還有就是他從不吃肉,也不吃飯,只喝他養的一只羊下的奶,而身上的穿著也只是從那羊身上剪的毛織就的一條長布。
摩柯葉大師來到中土已有多年,漢語雖然生硬,但可以做一些簡潔的交談。于是齊歡聽到了令他一生改變的結論。
這摩柯葉大師對公孫不昧說,多謝先生贈書和講解,在我看來,墨經上講,墨子是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腳,而且臉黑如墨,或是臉上有黑色的紋身。大師笑著看了看齊歡,說,這在天竺到西域一代,是典型的苦修者的形象。而且許多說法有相近處……你說你懷疑墨祖可能是西域的狄人,而我覺得,墨祖或就是我們天竺人。只是我們天竺苦修的派系復雜,我不好判斷源自哪一家……
那日的震撼,齊歡至今也忘記不了。回來的路上,鉅子回臉看他,全是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鉅子個子不高,他肩頭相當于鉅子的頭頂,所以鉅子一拍,他就把肩沉了下來,看起來很滑稽。鉅子又笑了。
“良遠啊,我們是不是該往西域去一趟?”
“鉅子真的相信那干尸的說法?”
“我這個疑問存了很久了,去了可能才會知道。我輩墨者,不忍看著墨術分裂,當去那源頭處尋那根本的墨學,才能融合三家,歸本祛雜。”
“愿與鉅子同往!”
齊歡的淚不知不覺地下來了,用手一拂,卻什么也沒有。淚或是在心里的。
齊歡徒步走在通向西域深處的道路上,鉅子早在九年前,已不在了。他在五年前布置了彭城那場驚天的刺殺,卻沒有得手,如今經由小公子的親自布局,楚王英已經伏誅了。
“鉅子,你的在天之靈,要保佑我和小公子吧。您說過,墨者從來不缺死士,缺的是忍辱偷生來任事的人。”
班超使團只在鄯善稍做休整了五六日,就繼續向西出發了。三十六騎多了許多拉輜重的駱駝,因為要深入沙漠了。齊歡卻下了馬,在后面牽駱駝而行。齊歡常年戴笠赤足,穿著草鞋,步幅闊大堅實,在沙漠里全無障礙。
陷入回憶的齊歡喜歡這樣的徒步而行,有種磨礪的快意。
班超也下了馬,慢慢地走到齊歡身邊,并排走。
“怎么了?”齊歡問。
“沒什么,騎久了,屁股疼,也走走。”班超揪了一根駱駝草,嚼著根部,據說嚼久了,就能嚼出甜味來。
兩人不再說話,各懷心思,埋頭跋涉在沙山的折線上。
齊歡其實很欣賞身邊這個年輕人,雖然有些琢磨不透他。在鄯善的布局有度,不得不說這個班超有大將之風。但古語說,慈不掌兵,所以這人身上有股讓他不舒服的東西,具體是什么,又說不出來。
“你還是擔心鄯善王會再反吧?”齊歡出了聲。
“嗯?”班超吐出了他嚼不出滋味的駱駝草。
“其實反了我也不后悔。如果以后匈奴來了,鄯善王不會因為兒子的牽絆,帶著全城人去為另一個國家送死。”
“這就是墨者的忠義?”
“是,俠義的本質是抑強扶弱,包括如何抑制強大的自己。”齊歡道。
班超真的是被觸動了,尤其那句“如何抑制強大的自己”。抑制強大的他人,是規避危險的生命本能,懂得抑制強大的自己,近似給自己帶上枷鎖,這或許才是俠義的真意,墨家的偉大之處——永遠與弱者站在一起。
班超那一刻甚至覺得自己丑惡。他沒有告訴齊歡,他在送回世子后,曾偷偷地找過花寡婦。
“你能給鄯善王下蠱嗎?”班超與花寡婦低語。
“為什么?”
“我怕他還是會背叛大漢。”
“你以為下蠱是很簡單的事嗎?”花寡婦瞪著眼睛,“蠱蟲要用自己的血來滋養,才能和自己有感應。而且下一次蠱,我可能得折五年的壽。”
班超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感嘆,“真是用生命在下毒。”
“對我們夜郎女來說,蠱不是毒,是——愛。”花寡婦那雙桃花眼里竟有淡淡的憂悒。
“這愛真毒。”班超苦笑。
“是一起中毒。”花寡婦淡笑。
班超忽然同情起柳盆子來,問一句,“你真的給他……下蠱了嗎?”
“舍不得。”花寡婦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班超不知她說的是舍不得柳盆子,還是舍不得自己。
一行人正在走向的國度,是精絕。
司馬氏的《太史公書》里記載的,應該是博望侯張騫的所見:“精絕國,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這精絕國歷來神秘,不知隔了兩百年,如今是個什么樣子。
沙漠里行進明顯變慢,入夜時只能在選背風的沙丘下扎營。駱駝臥下,圍成營地,中間點起篝火。
經過鄯善一役,大家明顯親密了很多。三十六人,全殲匈奴勢力三百人,捉放世子,峰回路轉,使得鄯善一國歸降。除了風廉,大家怎么回味,都覺得自己做得漂亮。下一個國家會是怎樣?會不會更危險?大部分人又惶惑又興奮,管他怎樣,三十六騎都能一馬蹚去,開出個大漢天下。
“班頭!”耿恭大聲地喊,眾人都看過來。
班超苦笑搖頭,漸漸接受了這個新稱呼。只有戲班和妓院的行首花魁,才被叫做“班頭”,偏自己姓班,又是此行的頭目,就被這伙人一語雙關地叫開了。
“虎頭,有事您吩咐。”班超笑,他也還了耿恭一個稱呼。耿恭在游俠時代外號“飛虎”,因家里排行第九,又稱“虎九”。耿恭作為副使,也算個頭,叫成“虎頭”也說得過去,只是像極了中原小孩的乳名,有點萌。
“我們這一路,要出使多少個國家?”耿恭問。
“不知道啊,西域有五十多國呢。”
“都得去嗎?”耿恭驚道。
“不見得。”班超正色起來,拿出那只青銅燕符,“可以告訴大家了,我們此行不止是禮使和兵使,還是皇上的密使。”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們此行也不止是為大漢開疆拓土。還有一些不能公開的使命。”班超在篝火邊將自己的斗篷接下,鋪在地上,將自己已經拼好的竹簡排好,地圖的形狀更完整了些。“我們要探尋一些已經湮滅難尋的未知之地,還要鑿開更西更遠的通路。”
班超指著已拼好的部分地圖,“這是我在蘭臺發現的《穆天子西狩圖》的散簡。”
“穆天子?”有人問。
“就是一千年前的周穆王。”
“這是寶藏圖嗎?”柳盆子似乎對地圖有超乎尋常的興趣,“那個什么周穆王的寶藏?”
班昭笑了起來,宛如銀鈴,“《穆天子傳》上記載,周穆王西巡,一直來到了昆侖山,在山上有一個神國,周穆王在那見到西王母。”
大家都知道西王母的,是漢人廣泛信仰的大神,主西方,掌生死,可說是萬神之母。
“不錯,”班超指著地圖上的線索,“這應該就是通往昆侖神國的路徑。這里就是樓蘭,也就是鄯善,這里應該是精絕,上面說,在精絕國西南三百里,有個七星塔,塔上會標明神國的方向……可惜,我還沒有拼全。”
“我們要去找西王母嗎?”眾人皆是驚詫,紛紛把頭拱在地圖前。
“可以試試。”班超道。
“那有什么寶貝嗎?”柳盆子追問。
“最出名的是不死藥。”班超笑。
眾人靜默下來,覺得這隱秘的使命有點不可思議。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班昭悠悠唱起歌來,歌聲裊裊,在寂靜的沙漠上回蕩。“這是穆天子要離開神國時,西王母唱的歌,說在你死前,還能再來嗎?穆天子說,‘比及三年,將復而野’。是說,我三年后,還會再來。但是西王母沒有等到他來。”
“穆天子沒有遵守三年之約?”仙奴問。
“是。”
“那后來呢?”仙奴問。女人對這樣有些曖昧的故事更有興趣。
“后來穆天子就死了。”班昭道。
“西王母不是有不死藥嗎?干嘛不給穆天子一顆呢?”花寡婦加入了進來。
“這種負心負約之人,該死的。”仙奴道。
“也許他如期赴約了,就有不死藥了,西王母想與他白頭偕老。”花寡婦道。
“到時他們根本不會老。”仙奴道。
班昭不再理會她們,悠悠唱著,“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于鵲與處。”這是《穆天子傳》里,西王母唱的另一首歌,說的是,我獨處西方,與虎豹鳥獸為伍,永生真是寂寞啊!
男人們在班昭婉轉優雅的古調里,都不說話,震撼于要探尋那神話里才存在的地方,不禁攝神奪魄,暢想不已。
一張張臉,在篝火邊,明明滅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