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常常講,人死如燈滅。
太爺爺那一輩好些個兄弟,算是我們遠親。光太爺爺就有五個兒子好幾個女兒,各自成家立業,這就成了一個村子。我記得小時候每年正月初三都是要回村子里的,那一天各家各戶三世同堂,整個村子熱鬧喜慶。附近十里八鄉戲稱我們王家是“名門大戶”。
可是中年人是要養家的,少年總是不安分的,大家都是想往高處闖一闖的。漸漸地,不知從何時開始,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只剩下遲暮英雄與白頭美人。每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村頭聚著些老人端著茶杯曬太陽,閑聊些家長里短,或許也追憶幾句好漢當年。在我的想象中,他們的眼神里多少帶幾分落寞。當太陽落下去的時候,老人們成了村子的點燈人。
這幾年,燈熄得尤為快。
三爺,一個挺拔得像一棵樹的老人,我高二開學看到他還是精神抖擻聲音洪亮,來年開春再見到就已經是在醫院,挺拔的樹枯萎成了干柴,胃癌晚期。撐到九月底,出院回到了村子,幾天后不堪病痛折磨,在家上吊自殺。
三爺的兒子,我的叔叔打電話給我父親,一個赤手空拳在寧波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大男人,在電話里哭得說不出話。
那之后爺爺時常嘆氣。高三下學期剛開始爺爺就住院了,喉管阻塞,有段時候好了些,醫生就讓出院了,一家人懸著的心才放回去。可不曾想不久就復發住院。快高考時又被確診淋巴癌,伴多處病變。爺爺在世紀之交時患過胃癌,當時醫生說動手術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五。結果手術成功了。爺爺常跟我笑說這十多年是從老天那偷來的。高三晚上學習眼酸的時候,我總閉著眼祈禱,祈禱老天慷慨一些,再慷慨些。
高考最后一場落幕,走出考場我直奔醫院。幾個月時間爺爺瘦成皮包骨,躺在病床上努力對我笑,問我考得如何。我去洗手間洗臉,心里很不是滋味,臉上的水總擦不干。我看窗外,游走的云裹挾著橘色的夕陽,正是太陽落山時。
八月底,爺爺還是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夜的星空格外深邃,漫天星辰夢似的掛起,我仰頭努力找哪顆會熄滅,哪顆又亮起。夏末的涼風帶來提前的秋意,少年在那一晚收起層樓不賦新詞,從此多一樁沉甸甸的心事,一件想起來就鼻頭發酸的回憶。
記不得在哪看過這么一句話,說人會死三次,第一次是斷氣,心臟停跳,生物學上宣布這個人死了;第二次是葬禮,人們緬懷他的一生,宣布他在社會上死了;再等到世上再沒人記得他時,那時候就算是真的死了。所以,記憶有時候也算是一種生命吧,離開的人把往昔托付給我們的記憶。有些事可以忘,有些事就是不能忘。
然后這兩年,或意外,或病患,村子里的燈,就這么,一盞盞熄滅。
二爺爺家旁邊一間小土屋,獨自住著一個九十高齡的老奶奶,輩分上算是我的姑家奶奶,見面得喊一聲奶奶好。大冬天的一個晚上,屋內起火,老人被火活活燒死,第二天才被發現。我媽感嘆這事兒擱幾年前根本不會發生,村子漸漸空了,起火也沒人注意到。去年年底一位老人查出肺癌晚期,沒撐到過年就去了。
昨天我媽打電話來,說二奶奶離世了,兩天前突發心梗,走得沒有痛苦。老一輩里我對二奶奶印象最淺,只知道她年輕時命苦,受了些刺激,人就有些呆滯。有人說她年輕時是被人從山里拐騙過來的,跟著二爺爺后吃過很多苦。后來大兒子去了福建,幾年回來一次。小兒子在北京犯了事被判了十年牢,前幾年剛出來,在外面賣苦力,勉強度日。兩位老人的一生寫下來就是這座村莊的興衰史,長輩們談心間只言片語拼起來可以窺得少許那個黑白年代的往事。大概二爺爺年輕時做過很多不好的事,頗有些為非作歹的意思,在鄉里間名聲都算不上好。所以我那位小叔叔被判進去的時候就有人誅心的唾一句都是報應。壞人的一生還是很苦的一生,二爺爺老來有些認命的味道,言語不多,老抽煙。而二奶奶晚年信佛,吃齋燒香,直到去世。如今相依為命的人不聲不響就這么離開了,那一間老舊的房屋是不是驟然間空蕩許多,老人這會兒又是不是一個人坐在門外抽著煙,那些煙霧是不是飄過了寂靜的村落,飄過客鄉人的夢,飄過未眠人的心。
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我曾在心頭琢磨,是不是人在老去的路上總是不斷被拋棄呢?如今這個社會總在提倡敬老,可我覺得這份敬重多少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更多的是憐憫。因為你老了,因為你快離開了,所以我讓著你些,所以我尊敬你些。而子女的孝敬有時也帶些這種味道。全社會都在不斷提醒你,您已經老了,到了該被敬老的年紀了。老人們的工作也只能叫發揮余熱,多么悲涼的詞。
可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每位老人心里大概都裝著一座日漸消失的村莊,那些村莊又因為老人們一個個離開而日漸消失。城市如今正在以囂張的姿態活生生摧折村莊的脊梁,農村幾乎成了四不像的畸形。多年后又有多少人還記得那些消失的村莊曾是國家的頂梁柱呢?快節奏的社會里鄉愁似乎淪為一個笑話。茍延殘喘著的村莊最后難免歷經死亡,搬進人的回憶里去。
那我祈禱我們遺忘的速度可以慢些。
作于16年6月20日
寫作BGM:《Ode to My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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