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轟響(中)
自成婚之后,霓凰這還是第一次晚上回穆王府度過。姐弟倆叫來老魏,安排他前去打聽私炮坊具體是個何方神圣。平時穆青不怎么覺得,這幾日霓凰不常在府里,才懷念起姐姐周全的照顧和貼心的手藝。以前總盼望著姐姐嫁人了能幸福,現在也知道姐夫情況特殊不能像平凡夫婦一樣,但即使只是如今每天大半日(特別是晚膳時間)不在身邊,他也有點空落落地舍不得。說真的來日姐姐全然成了其他府邸的女主人,他一個人堂堂藩王也不至于哭哭啼啼,只是一定會像現在這樣,被姐姐回門時一道紅燒的小排喂得只剩滿足感。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霓凰坐在穆青對面,看著他狼吞虎咽,笑得十分甜美。
“姐不吃點?”他嘴里滿滿的,話都說不清了。姐姐怎么比原來更溫柔了呢。
霓凰怕他凈吃一種營養不均衡,狀似不經意地把桌上菜的位置換了換:“在你姐夫那邊午飯吃得挺飽,現在還不餓。”姐弟倆就在飯桌上聊起了近日金陵城里的局勢風云。
一會外間就有一個矯健的身影來報:“王爺、郡主,查到了。”老魏把一番情況說過,穆青早就沉不住氣嚷起來:“太子倒是好德行,這等貪利廢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被霓凰瞪了一眼止住了聲。霓凰半考驗半認真地問穆青處理意見,他答了幾點都挺不錯,霓凰也很滿意。
臭小子,平時就跟我嘴硬,新年里你姐夫布置給你的綱領書籍倒是都好好看了。
次日一早,霓凰命人收拾了一些用得著的東西,準備前往私炮房爆炸現場。雖然穆青襲爵以后她一向以待嫁閨中為由不怎么露面,但這回藏了一點小心思,她賭兩個雞蛋卷梅長蘇一定會去,所以倒是想看看在真相面前遇到時他還能怎么隱瞞她。臨出門前,江左盟的人才暗中來到穆王府,向姐弟兩人報告了事情經過。說起來內容和老魏探聽到的差不了多少,卻故意晚了整整一夜,不就是不想給她時間思考對策、摻和其中么?
霓凰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
策馬趕到,卻碰上了生性耿直的靖王誤會梅長蘇設計了私炮坊一事。霓凰三步并作兩步,走路帶風地迎上去,說明來意之后,劈頭蓋臉沖著靖王就是一頓訓斥。
其實小時候開始,他們這形影不離的三人中,最不會說話的是景琰,而向來伶牙俐齒的林少帥也常常說不過霓凰,所以景琰已經養成了一旦霓凰開口便放棄爭辯的習慣。
于是周圍一眾隨從副將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靖王一員廝殺瀝血的武將,竟然被霓凰郡主訓得默不作聲。蕭景琰快要把牙咬碎,心里只道這是小殊的妻子,不與她計較。他望著眼前仍是少年時意氣風發模樣的霓凰,和站在一旁瘦弱不堪、低眉抿唇的梅長蘇,不知為何就想到了當年他們三人的情景。那時他水牛脾氣又犯了,林殊只是笑得十分狡猾并不言語,直接派出自家媳婦對他進行教育……一聲悶悶的嘆息堵上心頭,三個年輕挺拔的身影就站在年月遠處的陽光里,個個眉目清晰,笑顏灼灼有暖。小殊悄悄摟過霓凰豎起了大拇指,他也就嘴角帶笑佯裝看不到地望天……
他生平最厭惡算計人心的謀士,但是眼前這個人,和霓凰郡主站在一起時,讓他回想到深深淺淺的往事,竟然沒有特別強烈的排斥感。也許是年少歲月太明亮,讓他忘卻了面前的人早已涉足暗黑的沼澤吧,蕭景琰不斷自我暗示著。
在兩人聯合要求靖王副將不要向兵部報備之后,霓凰郡主隨意找了一個理由告辭了,而梅長蘇則繼續留下來給還沒繞過彎子的靖王解釋。其實剛才的恍然間,梅長蘇自己也有些失神。那些舊時光,如同午后閃閃發亮的玻璃珠,陽光在里面留下五彩斑斕的痕跡,但是輕輕一晃,就會從桌上狠狠地摔落在地,粉身碎骨。他也是那樣想念那個可以恣意歡笑的少年,但是要贏回林殊,只能從慢慢扶助眼前不識廬山的摯友做起。于是強自收斂了思緒,直到目送霓凰離開,繼續用冷靜自然的語氣與靖王“耐心”爭執起來。
霓凰回府之后,當晚也沒有去蘇宅。因為沈追查到私炮坊,并上交了樓之敬舊年的賬目,估計謝玉還會讓卓鼎風父子動手加害,所以晚間梅長蘇安排甄平前去保護,同時暗中遣人協助靖王府的親兵處理私炮坊現場的一應情狀。這一系列事情忙下來已經是晚間掌燈時分,蘇宅上下晚飯都用過了,仍然未見霓凰的身影。梅長蘇籌謀諸事心思翻涌,一時沒有細想到這許多,便也沒問;黎剛他們看到宗主沒發話,想來是和夫人已經談妥了,便也沒說出自己的疑慮。
就這樣一口氣過了五日,等譽王秉雷霆之勢審結了私炮坊的案子,已是正月二十七,霓凰還是沒有在蘇宅出現,梅長蘇這才真的慌張了起來。雖然穆王府隔一日會悄悄送些稍微精致一點的吃食,雖然霓凰并沒有對江左盟安排在穆府的暗衛隱瞞自己的行蹤舉動,但一向是夫人自己主動過來,蘇宅這邊并沒有過去請過,這一下子五日不見,整個宅子的氣氛,尤其是屋宅主人,竟變得有些微妙的焦躁。
甄平最近日子過得很不舒心。正月還沒出,他就被自家宗主整得腳不沾地。講句真心話,他家宗主是一個極端敏銳智慧的人,而且考慮事情周全得讓人吃驚,做一步可以預見幾十步以外的事情。瑯琊榜首,江左梅郎,江湖都是他做主,一個蘇宅不夠他擺弄的。
嗯,不對。江湖是梅宗主做主,然而宗主么,可是夫人做主的。
唉。
甄平搖搖頭。偌大的江湖風起云涌,豪杰紛爭,你們卻都不知道其實我們霓凰郡主才是決定你們生死存亡的那一個關鍵。
想起夫人,那可真的是他見過脾氣最好的人了。明明是殺伐決斷的女帥,戰場上就是一個神話,馳騁南境十年,風骨錚錚不欺;可是到了他們蘇宅就化成了一汪春水,洗手作羹湯,笑顏燦若朝霞。一方之主的風范,拿捏在當家主母身上真是恰到好處。
作為同時見過當年少帥和如今宗主的少數幾人,甄平知道自己其實是有資格評價夫人到底和這兩人中的誰更般配的。然而同時作為江左盟心思極為剔透的少數幾人,他也無比贊同夫人說的——宗主強行區分兩個人只是在胡鬧罷了。
說到底,他的宗主呢,真的只是執念太深又太愛夫人了。他十三歲上馬隨父出征,到梅嶺一役的六年里,見過的同齡女孩子不少,能入眼的只有霓凰郡主;留在京城的時光不多,除去赤羽營和靖王爺,剩下的都給了郡主。而我們郡主夫人自幼就是這樣愿意體諒愿意等待愿意陪伴的好性子,驕傲飛揚的少帥還是隱忍痛苦的宗主,她一點都沒在意過。
然而宗主千般聰明萬般好,骨子里就是一個極端傲嬌的小男孩,還咬死了不承認。他長高長大了,他相貌大改了,他已經是赫赫威名的江左盟宗主了……但是他的情商一丁點都沒有跟著長起來。
要不是夫人的好耐心和犟脾氣,請問你們的秦晉之好是不是真等到下輩子實現?
要不是夫人的意志力和執行力,請問咱們蘇宅就算是個鐵桶是不是也要被流言蜚語探查的目光鑿出一個大窟窿來?
宗主,真不是我說您,黎剛說“總讓郡主這樣糾纏下去怕是要壞事”那是他傻。這么多年強忍不見都相安無事,一朝相見就汪洋恣肆驚天動地。您知不知道,一直在糾纏著命運走不出去放不開手的人,其實真的是您自己啊。
咳咳,跑題了。甄平忍不住扶額。其實我想說的是,那個,宗主啊,您這兩天氣色真的挺差,晏大夫敲打我們很多次了,心神不寧瞎操心,吃再多藥也不行。我們真的猜得到您為什么心神不寧的,因為您裝得是在太不像了。您說您每天都把負責穆王府方向的暗衛叫來問話,經常轉悠到廚房看望吉嬸,搓手指都快改成搓玉佩了,就連黎剛也看出來是因為夫人了。
宗主,您總叫我周密部署穆王府方向的暗衛,夫人不喜歡您這樣事無巨細的包辦,連帶著也經常不給我青眼,你看他們每次分得夫人的加餐,什么時候輪著我了?
真是太不開心了。
甄舵主,別有小情緒哈,你情商這么高,原諒你們宗主吧。
甄舵主,你們家宗主一點都不懂,夫人行事如常卻不肯理睬他,這分明只是在慪氣罷了。小女孩撒撒嬌什么的都很正常,你們夫人既然是他心尖上的人兒,哄上幾句認個錯也沒什么。真的,真的用不著在哪兒翻來覆去地細算哪里謀劃得不周全的,請你務必點醒他。
原著:瑯琊榜
作者: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