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深閨夢里人 上
大年初一,喜慶的好日子,清晨的街上并無多少行人,而兩側門框張貼的春聯與倒著的福字無不顯示出濃郁的過年氛圍。
一輛黑色奧斯汀小轎車平緩行駛在街頭,富貴異常,車內,司機專心開車,后座坐著年輕的一男一女,皆二三十歲的年紀。
二人是一對夫妻,男的一身裁剪得體的純黑色西裝,配的暗紅領帶,女人一頭時髦卷發,穿著高腰厚襟旗袍,外罩件黑色貂皮披肩,脖頸上配戴白珍珠項鏈,手拿鑲銀絲的珍珠手袋,珠光寶氣,盡顯雍容華貴。
明明是夫妻,卻不似夫妻的親密無間,兩人各自坐在座椅邊側,中間隔開了空隙,表情亦不是恩愛甜美,男人一幅痞痞之氣,一看便知是自小被家里慣壞的世家公子,他正擰眉不耐煩地訓斥妻子:“一會兒回去,記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自己掂量掂量,別擺著一幅臭臉看著讓人倒胃!”
男人似是看都不愿看一眼面前美艷女子,橫眉怒目一番,轉身看窗外風景。
另一側女人恨恨垂下眼瞼,縮回手臂,里面雪白胳膊上赫然是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於清,前日丈夫的毒打依舊歷歷在目,現在回想仍覺是夢魘般,揮散不去,逼迫她昔日嬌橫霸道的千金小姐脾性收斂不少。
車緩緩停下,司機率先開了車門,恭恭敬敬下車候著,一早迎在門口的忠叔上前迎接:“姑爺,大小姐回來了!”
許曼桐看著正門上大匾書寫的“許宅”,心中百感交集,憤恨相加。
這正是回宅的許家大小姐和姑爺周穆彥,聽見丈夫不耐煩地催促她快點,許曼桐平復好心情,恨意更深一重,緩緩提步下車。
忠叔和孫晉回府通報:“大小姐和姑爺回府了!”
語音落了半晌,一大幫人簇擁著前來迎接,大太太出來,直直摟曼桐入懷:“我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大太太攜著曼桐進屋,拉著女兒的手細細打量,雖是眾人都在,場面卻并不熱絡,許曼桐和眾姨娘生的兄弟姐妹并不親,未出嫁時一幅嫡女面孔,明里暗里嘲諷擠壓眾姊妹兄弟。
許岱遠和周少爺不時聊著一兩句,周穆彥表情十分冷淡,并不愿多談。
周穆彥目光冷冷掃視一圈,這些人雖不是太熟悉,可大體是知道的,當目光流轉于曼音臉上,約莫猜到了她的身份,嘴角冷峻笑意更深,探究似的鷹目牢牢鎖定曼音。
那毫不掩飾的明目張膽的打量,讓曼音很不舒服,曼音不耐瞥了他一眼,周穆彥卻是不在意,噙著冷笑嘲諷地看著曼音。
曼音一向討厭世家紈绔子弟,只看周穆彥第一眼便印象不好,整個人透著一股陰冷之氣。
曼音冷了臉,礙于情面,語氣平平喚了聲:“姐夫。”
這話在周穆彥看來,更是一種諷刺,周穆彥的眉擰的更緊。
曼桐隨母親進入內室,大太太被母親追問過得好不好,日子怎么樣,在母親面前,許曼桐低頭不語,神色表情明確表明了一切,讓大太太暗自神傷。
許曼桐一回來就沒給曼音好臉色,曼音并不計較,也不愿與她過多糾纏。
眾人大多明白事情前因后果,亦不主動觸碰,許家毀婚約在先,本就被重新崛起的周家看不起,背地里嗤之以鼻,端著高高的架子。
許曼桐以嫡女身份出嫁,雖有嫡女千金的尊貴,可味兒還是變了。
特別是周少爺打心眼兒里討厭一身驕縱毛病,潑辣無禮的許大小姐,當初娶她亦是為了羞辱許家,背棄婚約,貪財忘義。
可到最后,不知是羞辱了許家,還是羞辱了自己!每每思及此,心頭刺刺冒火,方才瞧見本該是自己妻子的許二小姐,看她那清秀端麗面龐,素手垂立,珠璣玉妍,不知比那個女人強了多少倍!
終歸是許家欠他的!
初一晚宴格外豐盛,端的盤子精致小巧,鎏金邊緣鏤刻吉祥如意的繁星花紋,成套的湯匙小餐具是由專人設計燒造的,不同花色的彩蝶青瓷器,清雅素麗,渲繪明艷。
平常亦不見這般隆重,豐盛餐桌上,一群人各有所思。
“來來,周少爺吃飯。”父親頗為殷勤,熱情招呼女婿多吃。可殷勤過了頭竟也透出詭異氣氛。
周穆彥眼瞼輕垂,斂住冰冷鋒芒,淡淡掃視居于自己對面的,低頭不語的許曼音。
嘴角輕扯,你們許家,該要如何償還呢?淺拿起湯匙:“許老爺如此隆重款待,只怕...周穆彥承受不起。”
明明是一句隨意的玩笑,眾人神色卻不是那么輕松,并不覺得好笑,許老爺臉色難得出現尷尬之色,片刻之后,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周少爺真會開玩笑。”
周穆彥皮笑肉不笑,不置可否。
明明是自己女婿,卻稱呼為周少爺,明明是岳父,卻稱呼是許老爺,這一言一語中,生疏之大可見分明。
隱隱覺得以后日子恐怕不會太平,曼音只是埋頭吃飯,那周穆彥正居于自己對邊,一抬頭便直直對上,曼音索性一直低著頭,可仍感覺那樣的目光盤旋在自己身側,如同一把鋒利的劍懸掛上空,讓曼音坐如針氈。渾身不舒服,只想晚宴早早結束,關上房門才踏實。
直到置身于回廊,曼音方才呼出口氣,輕松展露笑意,一回眸,扯出的笑容直直凝固在嘴角。
前方周穆彥扯了扯領帶,放蕩不羈的臉上,眸子如寒冰,如晦暗晨星,凝固萬年不變的森冷寒峻。
眼看周穆彥大搖大擺向她走來,曼音轉身欲走,被他竟直上前攔住去路,曼音右拐,再次被攔。
曼音氣極,冷笑:“原來周少爺有攔人的癖好!”
周穆彥挑眉,并不搭理她的言語諷刺。
“大姑爺是在許府,曼音也算周少爺的小姨子,還望自重!”曼音特意加重‘姑爺’二字,昂首正視周穆彥。
周穆彥痞痞一笑,哼!小姨子?她竟然說她是他的小姨子!
目光鎖住眼前女子,見她一身襖裙,上衣為普通的白綢紗,綢底上裝飾著橄欖綠的邊兒,斜襟的五梅花形布紐扣,下裙配著煙青色的裙子,本是普普通通的裝扮,可女子因氣惱兀自瞥開了頭,露出高而聳立的領子,愈顯濃濃韻味。
周穆彥上前一步,因她的話惱怒:“自重?哼!我周穆彥的婚配妻子叫我自重?”
躲開他欲上前捏住曼音光潔下巴的手,曼音毫不掩飾厭惡,擰了擰眉:“那是過去的事兒了,周少爺現在的妻子是許家大小姐,周少爺莫要糊涂了!”
“是嗎?趕明兒討要你做周家的滕妻,又有何不可?”
曼音一驚,不可置信瞪著眼前男子,不由自主后退兩步,手因緊張緊緊拽住衣袖一角,看著周穆彥凜冽大踏步離去,思緒還未回過神兒來。
滕妻?他竟有此打算?
民國初年,政府雖提倡革除舊俗,實行一夫一妻制新式婚姻,但大凡有點家業的男人,就連父親,哪個不是養著好幾房太太,自己也要步入她們后塵嗎?
亦或是周穆彥僅僅在說笑,可他明里暗里的神情舉止告訴曼音,此事沒有那么簡單!
滕妻,多么大的恥辱!自己就是死也不會這樣屈辱的活!何況,家人亦不會同意。
思及此,曼音心里打個退堂鼓,父親?許家從那事之后便一直被周家壓制,何況周家如今生意順風順水,父親討好亦是不及,當初連大姐都嫁了,自己一向又不受寵愛......
關了房門,曼音臉色蒼白的嚇人,神思恍惚的樣子唬的尺素忙打熱水給二小姐擦手,追問道:“二小姐這是怎么了,不過是吃頓飯,到底發生了什么?”
“尺素,你說,女孩子是不是都選擇不了自己人生的道路?按著別人的規劃,稀里糊涂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多么可悲,讀書多年,懂得自由民主,可偏偏掙不開這封建束縛,偏偏這般,無能為力。
“二小姐,女人這一輩子不都這樣過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夫教子一輩子,尺素不懂許多大道理,只想安安分分過一輩子。”
那些情啊,愛啊,是主子們的事情,她們下人,沒有資本和精力去談情說愛,柴米油鹽才是正事!
尺素想通了,這是她和蔣先生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尺素只想,二小姐和蔣先生在一起,日后永遠伺候他們,看著他們幸福,她也會感到幸福。
曼音凄楚一笑,突然就落了淚,一滴滴落在手上,如滾蠟灼燒,卻并不感到痛,痛在心上。
曼音想到印象中模糊的母親,在她幼時就撒手人寰,撇下她孤零零一人,小時候被人欺負,亦不敢回家告狀,連哭訴都不會在人前表露,因為懂得,沒有人會心疼,沒有人會關心。
那時曼若又小,曼桐天天只會捉弄欺負她,罵她沒娘的野孩子,她只會倔強的仰頭傲視,把眼淚逼回,固執的不肯讓眼淚落下。
母親不在后的短短半年,父親新娶了四姨太,仿佛絲毫沒有母親這個人出現過!
“至親至疏夫妻”越長大,曼音越是為母親抱不平,對這個家冷了心,冷眼看透世間的悲歡離合。
可是,她從沒想過,在人生中會遇上堯將,世間之人千千萬,能遇上對的人,何其幸也!
曼音看多了歷史輪回,卓文君之于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仍免不了欲迎娶小妾的花心;王寶釧之于薛仁貴,苦守寒窯十八年,敵不過貌美如花的西涼代戰公主;崔鶯鶯之于張生,自薦枕席落得個“他日我和你小姐鴛鴦帳暖,怎忍你鋪衾疊被”的輕薄言語。
天下男兒皆薄幸,“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曼音以為此生不會再有什么意外了,可偏偏,堯將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她以為她的看透,其實只是沒有遇見對的人!而堯將,是她百分百相信的,頂天立地的男兒!燃起她重生的渴望。
周少爺留在許家吃過晚飯,徑直走入早已準備好的房間,真是奇怪,多留在許宅幾日,他竟然沒有拒絕。
許曼桐見到母親,久別重逢的母女二人自是難舍難分,母親多留自己幾日,出乎意料,丈夫竟然順從了自己,大概是在許宅,多多少少要給自己留點面子吧!許曼桐這樣想,嘴角上揚,不免又得意起來。
“曼桐啊,在周家過得怎么樣?和周老太爺相處如何?姑爺待你如何?”
關上房門,大太太細細拉起女兒的手,不住追問,方才人多,不好多問,如今可不得細細問個清楚。
“周家上上下下倒還不錯,我一個當家太太,誰敢和我作對!”
許曼桐想起下人為自己的手段折服,戰戰兢兢的樣子不免有些趾高氣揚,可一想起丈夫,不免氣餒下來,憑什么她高貴的出身,貌美的容顏不能讓周穆彥多看她一眼!
偏偏許曼桐愛死了丈夫對自己不理不睬的樣子,他愈是冷淡,她愈發瘋狂的想要撲過去,周穆彥那雙魅惑的單鳳眼,微微一挑,邪魅的薄如刀削的唇冷冷上揚,冷酷暴戾卻又勾魂奪魄。
“娘,你可知道,周穆彥天天出去吃酒坐席,沾花惹草,家里難得看來他的影子,我這日子簡直和寡婦一樣!”
“呸,呸,說的什么胡話!”大太太一聽‘寡婦’二字,連連示意女兒住嘴。
“可不是嘛!”許曼桐不滿噘嘴,“母親你看,今天許曼音那個狐媚樣兒我就來氣兒!”
一想起今天許曼音和丈夫眉來眼去的模樣,她更是氣得直跺腳!
“哎......”大太太撫摸女兒的手,試圖平息一下女兒怒氣,“曼桐啊,你丈夫雖有些花心,總歸沒往家里娶姨太太,周少爺還年輕,性子沒定,你可要把住丈夫的心,萬一娶了女人回來,你可真的難受了啊!”
大太太試圖把自己多年來的經驗傳給女兒。
“定心?娘,你說我拿什么綁住他的心?他想跑我總不能拿根繩子拴著他吧!”
“你這笨孩子,抓緊生個孩子,一有孩子,你還怕啥?”
許曼桐摸摸被母親敲的有些疼的腦袋,心中微微一動。
母親走到衣柜,拿出一件針織披肩給曼桐披上:“傻女兒,還不快去!”
許曼桐明白了母親意思,接過衣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