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蕭荻就是完美集優秀歐洲文明于一身的小紳士,干凈的平頭,亮亮的眼睛,永遠溫和地笑容。他來自丹麥,15歲,福建華裔。
他會很自然地照顧女士下車,一手扶住車門,一手放在女士頭頂,且始終維持在上方五公分左右,不會直接接觸。大家出去吃飯,他一定會等所有人餐上齊了才開動。用完準備扔掉的一次性塑料杯,他卻表示可以在杯子上貼好各人的姓名標簽繼續使用。
但奇怪的是,其他小朋友并不怎么喜歡和他一起玩兒。和他同宿舍的是一個開朗活潑的美國男孩,只要一出宿舍,二人就分道揚鑣了。我問為什么,美國小男生瞪著眼睛說:“他說的話我聽不懂。”我暈了,你們兩個說英文,其中一個還是母語,能有什么聽不懂的?
觀察了一陣子,我發現蕭荻是個老氣橫秋的“話題終結者”!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when I was at your age”(當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小孩子最討厭聽人教誨,自然就跑開了。
我很納悶,才十五歲有什么好想當年的?
有次自由活動的時候,他一個人呆在宿舍。我就敲門進去,打算和他聊聊天。
蕭荻正在擺弄相機,見到我,他很開心,立刻給我看相機里他家人的照片。“這是我的媽媽,這是我媽媽的男朋友……這是我爸爸,這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原諒我那時年紀小沒有控制住自己吃驚的表情。他很敏感馬上問,“怎么了,有問題嗎?”我連連掩飾,“沒有,沒有。”班上有個刁蠻任性的漂亮女生,據傳蕭荻對她有意思,我就把話題轉移到那個女生身上去。他笑著否認了,說那個女生像他的姐姐,又給我看照片。我仔細看了看,只有發型和臉型有幾分相似像而已。
原來,他爸媽19歲就結婚,21歲離婚,蕭狄跟爸爸,姐姐跟媽媽。蕭狄落寞地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姐姐了。”原諒我又沒有控制好自己的嘴巴,縮成了一個“o”形。
蕭荻沒有發現,繼續給我看照片,“這是我的教父教母,也是我的小學老師,我上學的時候一直和他們住一起。”
看起來就是很典型的外國人,不過“你為什么不住自己家呢?”
“爸爸生意很忙,沒時間照料我。”
蕭荻平靜得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老師,你知道嗎?我到八歲還不會說話呢。”
“為什么?”
“因為沒人跟我講話啊!”
直到上小學,爸爸沒辦法,就把蕭狄送到小學老師家寄養。蕭狄的左耳聽不見,在這之前,甚至沒有人發現這一點。“后來都是他們教我的。”他指指照片里笑容和藹的外國夫妻。
這一次,我感覺眼淚快出來了。
難怪他總是想當年,難怪他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因為他的人生,就不是從童年開始的。
我托腮看著他,“你知道你的名字很美嗎?”
秋風冷蕭瑟,蘆荻花紛紛。
他不知道,也許此生都無法理解這些詩詞的意境。他只知道中文課上,大家都叫他“小弟、小弟”,很親切。
“你的家人應該很有文化吧?”
他告訴我,他的祖上是福建很有名望的人。上個世紀,他的曾祖父在當地捐建了一條鐵路。他很想去看看。
之后,我常常和他待在一起,和他可以聊一些比較深的話題,比如政治。他很有想法,也很寬容。據說,在丹麥,大家都以為中國人在房頂上也種了糧食,否則中國這么多人怎么養活?和諸多對中國專制體制不以為然的外國人不同,他覺得每種制度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理由,也一定有可取之處。
他也告訴了我更多關于家里的事。以前一直有個年紀很大的保姆照顧他,后來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爸爸跟他說,這個是阿姨。他第一句話就問:“那她什么時候走?”結果自然是沒走,這個阿姨已經在他家住了好幾年了。
“現在她是你爸爸的女朋友嗎?”
“我不知道,應該是吧,可爸爸一直跟我說是阿姨。”
不知怎么,我突然問他:“蕭狄,你覺得人生的終極幸福是什么?”
蕭荻脫口而出:“家庭?”
他直接的回答泄露他心中最缺失的部分。家,每個人心中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也是一個人一輩子無法擺脫的宿命。家,是無論走了多遠,都心心念念想要回頭的靈魂歸處,無論去到哪里,始終源源不絕地給予力量的生命源泉。
眼底泛起濕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也不知道人生的終極幸福是什么,每個人都要自己去追尋,而每個人的答案也不一樣。”
我沒有說,但無論如何,家,一定是終極幸福之一。
有一天,蕭荻的爸爸來夏令營看他,要帶他回老家玩幾天。這時候,我已經完全理解這群寂寞的孩子,甚至看到了其他孩子羨慕的眼光。對孩子來說,最想看到的人就是父母。所謂“夏令營的紀律”和他們的人生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幾天后,蕭荻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去看了他祖輩捐建的鐵路,而他的爸爸和那個阿姨已經結婚一年多了。
他的神情平靜地一如往常。
“那你開心嗎?”
蕭荻聳聳肩,“只要他們開心就好了,他們開心我就開心。”
是啊,只要他們開心就好,至于他開不開心,并不重要。他可以一直這樣開心地笑著,但心底的傷痕永遠不可能抹平。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多么蒼涼的名字!祖輩給他起名時或許在懷念萬里之遙的故鄉,而蕭狄的人生卻沒有可以回得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