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是一個貪心的人,因為我始終是個人,不卑屈,不驕傲。? ? ? ? ———奇稻田姬
我名櫛名田,家父名足名椎,是山神大山津見神的子孫,家母手名椎。
和歷史記載的不同的是,我們家族世代祭祀八岐大蛇,而并非吞食作怪。家族每逢八岐大蛇現身,都會選擇出一位少女進行獻祭,我的姐姐們,皆是在那一場場獻祭的神樂里精疲力竭而亡。八岐大蛇不忍尸身潰爛便運回山中埋葬,作為獻祭的得利者,每代家主會生出一個優秀的兒子繼承家業,同時也會從深山里運來一艘寶船。寶船前立著一位老人,老人善目慈眉,見人便迎風化雪,寶船后拴著一雙白鶴,閃著一雙寶劍,鶴唳長空,劍舞流光。寶船里載著各色珊瑚,金銀,珠寶。
而輪到我父親這一脈,卻遲遲未生出兒子,大蛇財力枯竭,姐姐們的獻祭未在生出寶船,而姐姐們獻祭的使命卻不斷。父親找來了一位大人,他強壯而有力,父親認為大蛇的時代已經過去,過去的神明,今日便是妖魔,父親要祛除大蛇。那位大人要了一個條件,我看見,他用著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父親是個貪心的人,母親知足念及大蛇往日,舍命而勸,被父親砍死在屋內。白骨森森,血水蕩蕩,家中一下少了幾十個人,知道父親要祛除大蛇的都死了,除了我。我知道,在父親面前,我是一個籌碼,能讓大人殺了大蛇的什物;在那位大人面前,大蛇卻是得到我的阻力。
我知道,在到那位大人面前的時候,我就是個罪人了。大蛇因我而亡。
我無能為力,向著神明起誓,如若大蛇得以生還,我以自己獻祭。
恩。本神應允你了。神明的聲音是個年輕男子,神明的聲音很好聽,像是草木滋長時候,新芽抽枝,青綠青綠的。
神明呀,萬分感激。我心誠而叩。
沒事,夜涼如水,更深露重,回屋添衣去吧。神明很溫柔,男性嗓音包含磁性。
她回到祭壇再去喚神明,神明卻沒有理她。
父親找來的大人,去祛除八岐大蛇。
我沒敢去看,我害怕看到他死。
那位大人許會連砍八劍,大蛇八頭俱斷,褐色,藍色,金色,白色的液體在山脈間流淌,我知道那是大蛇的血液,父親也許早就忘了,我們的血脈里流著的正是大蛇的血水。
那位大人從大蛇尾骨抽取了一節骨劍,名喚天叢云。
父親滿意的點了點頭。
我的脊柱發寒。
我沒有哭泣,一滴也沒有,也沒去怨恨那尊神明,我甚至沒去怨恨父親。
我傻傻地待在院落里,櫻花開了兩次,落了兩次。我十六了。
作為回饋,我被給了那位大人。
大人成了夫君,夫君待我很好,每日里琴瑟和諧,耳鬢廝磨,我們同吃同住,同行同往,在多數人眼睛里,我沒有絲毫理由感到難受。
可是,我不愛他。我和姐姐以及先前的族人一樣,只能愛上大蛇,用最絢麗的生命獻祭。
我不能背叛大蛇,這不是愚昧的信仰。大蛇是我的童年。鄰近的淺溪里,有著湖光瀲起他的身影,山林的樹洞里,有著他清朗的嗓音。他時而是青年,時而是老人,時而中年,時而孩童,但我知道,那都是他。
他逗我玩,我笑,他摸摸我的頭,我把頭低的很低,我說,我要給他做新娘。
他說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這樣對著每一位要向他獻祭的女人這樣。我能確信的只是我愛上他了。
他的溫柔,他的狡黠,他的智慧,無一不是我眼里的金色。然而他死了,我還活著,我感覺到了自己骨頭在疼,血液像是毒液,浸溺五臟。我背叛了他。
愛多數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然而如果要找理由,一千個也是有的。
不愛多數時候是有理由的,然而不想說,一個也是懶得出口。
我的肚子慢慢變大,他在我身體里植下了罪孽。
我以全身巫力,向著天空中的神明們起誓,如若是男孩,就讓他被狼犬叼走,如若是女孩,就讓她被毒蛇咬死。
神明問我,為什么這么怨恨自己血脈而生的兒女。
可以不需要理由的。
我什么也不想說。我的內心早就烏黑無比了,我是個骯臟的人,惡毒的母親。
神明沒有回答。我聽到了一個女人陰寒的笑聲。
神無月里,我又向著神明訴說我的不幸,我的罪孽。
神明也許不在,我的訴說水流一般鐫刻在大地上,無畏,曲折,逆流而上。
這份罪孽不是你的,如果要承擔,大蛇,你,你的夫君,便要一同承擔。
我問,八岐大蛇死后成佛了嗎,還是在原地徘徊。
他沉默了很久。沒說話。我似乎有點喜歡這位神明了,他很溫柔,從不說謊。
我身產之時天雷萬丈,孩子一落地便閃出萬道金光。
我的孩子一生下來便是神明,眾人撲到拜祭。
我的孩子是神明,我的夫君是神明,他笑著看我,說:“我是速須佐。田,我喜歡你。來,我們回家吧。”
我想起來了,在八岐大蛇死去的那刻,我就再也沒有什么巫力了,能聽見我說話的神明除了他,又有誰呢。
大蛇顯現出了身姿,抱歉,我沒法答應你當年的事了。
什么呀。我有些嬌羞,毫無背叛大蛇的羞愧。
大蛇笑了,數數他的腦袋,八個一個沒少,只是少了一節尾骨。爬起來一瘸一拐的。
我笑出來了。
干嘛抽他骨頭,我佯怒著問夫君。
因為我喜歡你。而且,我也缺一把配劍。他始終沒有說謊。
太陽出來了,溪水流動了,草木鮮綠了。
我們坐于庭院,紫陽花繡球一般開放 ,我擁著孩子,他擁著我,我們三個,沒有縫隙。
月圓,明黃長燈,我給桐子說輝夜姬的故事,桐子是夫君起的。桐子長得像我,又像她爹,長長頭發梳至腦后。她是位公主。
那個時候,我真是幸福呀,女兒未大,我未老,夫君待我恩愛,我與夫君齊眉。
那些日子不短不長,柳枝不青不黃,今天過完了還有明天,明天接著明天得過,沒人會去想這是春,是冬,是秋,還是夏。今天沒紡完的紗明天還可以去紡,今天沒種完的田地明天去中還是照樣的收成豐足。
那些山水草木,花石蟲魚都在滋長,一日又是一日,一季又過一季,老了,長了,便又會滋長出一代新生,沒有人會去細數更迭了幾世幾代,沒有人會想人有壽命,時日無常。
天天如此,年年復復。夫君對我笑,我從未膩過。
時間如水若砂,我已老去,皺紋如壑,新年一去,又添白發,夫君依舊年輕動人,健壯的身體,英朗的面容。
夫君卻始終伴在我左右,我從未勸他納過妾。
我是個自私的人,向來貪心,比不得那些賢妻。
我是個無情的人,總覺得夫君近來偷偷背著我做了什么。
一日,我看見,夫君在看一卷畫像,畫像里的女人眉眼間和我年輕時候有三四分像,顯然她不是我。我記得,那副畫像他剛來時候就帶著,只是從不在人前打開。
她,我,我算什么。青春,感情,一切,都算什么。
我漠然,厭倦,心碎,絕望,瘋癲,恍惚,無情。
是了,夫君從不說謊,然而他也從未表露他的全部,每個人都有著他的秘密,每個人都有過去,我無從過問,因為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我把夫君叫到面前。
我要你一半的壽命。我想和你同享壽命。我想要年輕,我需要美麗。
我無情,自私,不懂知恩,我猜忌,善妒,不仁,貪心,固執。
我是個惡人,我想看著他發怒,然后拒絕我,或是一劍斬殺我。
然后,我可以化成鬼魅山精,怨恨他,纏繞他。
可是,他沒有。
他答應我,在一個滿月之日給我做法,將我們生命共享。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女兒消失了。
桐子。庭院里。
桐子。玄武大街。
桐子。青蔥竹林間。
桐子。霜葉染紅的江面。
桐子的尸體漂在江面上,手腕上有兩個血洞,紫陽花團團蔟簇在她和服上開放。
那是當年的詛咒,我親自下的詛咒。
啊。
鼻子酸了。眼淚下來了。
啊啊啊啊。
后悔,絕望。
啊啊。
我瘋了。隨著桐子去了。夫君沒有發現我。
這是夫君的陰謀嗎,為了殺死我,殺死了女兒。這是我最后的執念。
變成了鬼,我卻不這么想了。鬼的思維很單純,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不像人一會愛,一會恨。
我對他這一輩子,究竟還是愛多于恨的。我喜歡他的青春,他的魄力,他的勇敢,他的擔當。
你看,他來接我了,來黃泉接我了。
我哭出來了。我一生都在傷害他,他卻又要同我說話,神明的愛,我是不配的。
我走了,我不敢看他。我在世間孤魂野鬼,獨自飄蕩。
我知道了,桐子的下落,在夜之國里。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樣的國度,我只能向著天神祈禱我的女兒能過得開心,安康。
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是神明,只是個人。
第一篇居然過審了,這是第二篇,還有一篇,如果有人喜歡這個系列也會寫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