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夜里風忽然地緊了,嗚嗚的聲響反復著。像是湖堤邊的浪簇擁而來,又無趣地退去。這是風遇見了巷子里有些年頭的樟樹,總想穿越而去,欲退不能,欲進卻難。這樣的聲響我肯定在哪聽見過的,稔熟,親切,但也生出一絲繾綣的憂郁。憂郁徑直帶著我往記憶中尋找似曾相識,由不得我作主。哦,原來是這個地方,這樣的場景,老家屋后一排高高的杉樹。每每風吹過,它們也發出如此的聲響,似乎還濃郁些,徘徊些,低沉些。
? ? ? ? 這些杉樹很有些年頭了。今夜真真地回想,它們竟然已有三十個年頭。這讓我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同時對時光充滿了敬畏。它們就這樣不動聲色,毫無怨言地守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與風霜雨雪為伍,同飛鳥走蟲作鄰,把歲月一輪又一輪刻著圈,一節又一節撥著高。如今,它們粗得需要你去擁抱;高得,需要你去仰視。
? ? ? 杉樹自然是父親栽的。父親有喜歡栽樹的毛病。籬笆墻用冬青,水溝邊插楊柳,屋前幾棵矮桃,屋后幾棵彎柳樹。除了桃樹外,這些雜樹經常砍,經常栽,像父親抽的煙,抽完一根又再來一根。此類樹苗父親從來不買,都是在荒山上,小河邊,或撥或折,順手帶回的。但這樣的樹終究成不了材。屋后有幾棵品相稍好的柳樹,時間長點,父親把它們放了,在河溝里泡上幾個月,等到樹皮爛得有些發臭,才撈上來送到鎮上木器社,鋸成木板。只是這木板彎曲如弓還有點空心,父親很是失望。于是父親尋思著買些有品相的樹苗來栽栽。
? ? ? ? 記得買這些杉樹苗的時候,正是陽春三月。那天父親很高興,像是做一件什么重大的事,帶上齊他胳膊窩的我,興沖沖地一道往街上。路上,父親有些討好地跟我說,兒子,等這些樹長大了,叫隔壁隊上國泰大爹爹給你打家俱啊。我聽了當然高興,家俱都是新的該有多好呀,況且等到大爹爹打家俱那天,肯定有好多好吃的菜哦。這樣美美地想著,我不自覺地拉著父親的手。父親的手有些硬,有些糙,怪硌人的。父親見我這樣的高興與親熱,有些感動,甚至眼角起了潮意。他仿佛看見身邊的兒子“蹭蹭蹭”地長高長大了,有新房新家俱還有新娘子,他好做爹爹哩。殊不知我們的想法相差十萬八千里。那年我才十三歲,長得瘦里巴嘰的,嘴上沒毛,用手捏捏喉結,還沒出世。最要命的是心智又小,特天真夢幻。所以經常有人問我父親,孩子上學啦?父親有些臉紅,替我不好意思。因為當時我已經五年級了。
? ? ? 我們在集市路口有個賣杉樹苗的地攤邊蹲下,有些苛刻地在兩大捆里面翻來覆去。翻得賣樹苗的都哭喪著臉,說,你們這是選人啦。我們百般無奈之中只好隨挑了八根。父親有些不高興地付錢,末了還硬扣了人家一塊錢,說是買這么多該優惠點。后來這一塊錢,父親用它買了三塊垮餅外加三根油條。我聽出當時父親有些氣憤,因為買好了轉身走大約兩十步的路時,父親回過頭啐了一口,呸!我買人?買你娘!我聽了有些犯迷糊,買人家娘干啥呢。轉眼但見他用那吃霸王餐得來的一塊錢,買了垮餅油條高興的樣子,我又犯迷糊了,怎么著變臉這樣快呢。我忽然想用隔壁大媽經常罵人“狗臉變”的話來揶揄父親一下,只見他手里撕著垮餅一直往我嘴里塞,自己不曾吃一口,這三個字便隨垮餅吞下去了。
? ? ? ? 也不知道父親磨蹭啥的,總之,天快摸黑,父親才慢吞吞地拿了鍬與桶,拍拍我的肩膀,斜眼示意我帶上樹苗,去屋后栽樹。父親輕輕咳嗽一聲,然后東張西望一番,見沒人,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開始挖凼。栽個樹也這樣做賊般鬼鬼祟祟的,至于嗎。我正疑惑,父親輕聲喊道,過來!把樹苗拿過來!我走到我家屋場與隔壁大伯家屋場的交界處,見凼挖得有些朝大伯那邊偏,才明白為啥父親捱到天快煞黑的良苦用心。說實話,一想到這,我小小的心臟怦怦直跳,趕緊朝大伯家方向張望。父親邊圍土,邊指著樹苗對我說,喏!記著,這就是我家屋場的地界,這樹以后就是記號!我趕忙點點頭,為父親這一英明的舉動崇拜并感激不已。八棵杉樹栽完畢,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不知道內急還是見樹苗孱弱的緣故,父親來回嘩嘩地朝這八棵樹苗均勻地撒了一泡尿。我見狀也憋了一口氣,專門朝最矮最細的那棵,胡亂掃射了一通。
? ? ? 杉樹栽下去,我們很少管它們。只是剛開始偶爾澆澆水。有時吃完飯,我陪父親去屋后看看,見它們終于一一吐出鮮嫩如米粒那么大的綠葉,我們的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興奮。杉樹都活過來了。于是我們又給它們施了一次溫熱的液態肥料。春去夏來,杉樹們遍身抽出了一大截青軟的枝條,它們生長的速度比我快得多,只消一個夏天,已比我高出一大截。
? ? ? ? 后來我再也不跟杉樹們比高了。我知道,我永遠跟不上它們生長的速度。雖然,我們都在相同的時間內生長;雖然,我汲取的營養,比它們要多的多。杉樹們終于長成了一道風景,它們不蔓不枝,齊齊地,筆直地,向著高遠的天空射去。它們有著細細密密的綠葉,仿佛少男少女青春的萌動;有著這個世間上最優美最頎長的身段,如翩翩少年玉樹臨風,如窈窕淑女玉立亭亭。我有多少次經過它們,都不自覺地伸直身子,想把它們的樣子,照搬到我的身上。
? ? ? 杉樹們不知不覺長高長粗。而我也由懵懂少年,漸成血性青年。我與父親同時離開了家鄉,離開了這些杉樹。我外出為了求學,而父親外出是為了求生。只是他的求生,是為了我更好的求學。毫無疑問,我是在不斷攫取他的血汗甚至是消耗他生命的那個罪魁禍首,而他,居然心甘情愿為此付出。一如老家杉樹下的土地,從來都是默默無聞、毫無怨言地向這些杉樹提供必要的養份,從未間斷。
? ? ? 我開始思念父親,想念他的好,想他從前的樣子,猜他外面的樣子。我的思念與日俱增,像這些極快生長的杉樹,我的思念也極快地生長。特別是那些年在北方的學校里,拿到父親寄來的生活費,還有一同寄來的那永遠抬頭是“余生吾兒,近來可好?”的書信,我忽然地想流淚。是夜,我的耳邊不知為何竟然響起風吹過杉樹的聲音,這聲音明顯有些異于往日。以前在家中,樹下常聽,聽慣了風聲似水流淌。那時從未當回事,沒往心里去。以為風就是風,樹就是樹,樹風兩不礙。然而卻在這一刻,體會了樹風兩相依,樹因風而顫,風因樹而鳴。它們相互傾訴,撫慰,足以糾纏一生,牽掛一生。
? ? ? ? 有多少年了?我與父親再也沒有一起栽過樹,這些杉樹,成為了我與父親共同埋下希望的最后見證。我們以后交集的時間是那樣的少,以至于我們后來的話題越來越少。我們都掩藏了那一份對生活的無奈和對希望的規避。那些杉樹,最終沒有如父親想象般,打成了我結婚時用的家俱。也沒有如我所想象般,等來國泰大爹爹,等來一桌豐盛的菜肴。
? ? ? ? 時間不會停止,生長便不會停止。杉樹一直這樣寂寞地生長著,它們高過了屋頂,高過了村莊。每每回到老家,就遠遠地望見它們,心里頭倍感親切與溫暖。等到靠近它們,順著它們筆挺的軀干向上望去,真的是目接云端,神游天際。這些杉樹,成為了老家的標志,一望見它們,我就知道,到家了。我還知道,在它們的身后,有著一個曾經多么溫情脈脈的家,可遮風蔽雨,能同甘共苦,且同呼吸、共命運。此間有日夜操勞的為人父母,有乖巧聽話的為人子女。只是漸漸,父母老了,子女們大了,曾經的熱鬧變成了寂寞,曾經的繞膝變成了空蕩。屋后的杉樹見證了這一切。見證了聚散別離,見證了男婚女嫁,見證了生老病死。見證了我的父親,在告別這個人世間時,依然雙眼半睜的哦。
? ? ? ? 父親去世后的這些年,每每滯留老家的夜晚,我總要出來溜達,目的是親近一下這些杉樹,寂寞的孤獨的杉樹。我輕輕地撫摸著它們的身子,仿佛少年時代撫摸著父親的手,那硬硬的、粗礪的、硌人的感覺又重來。我很后悔從那之后,再也沒有牽過父親的手。黑夜掩飾了我的憂傷,其實我的憂傷比黑夜還黑。我清楚地看見這些憂傷,像這些在黑夜中杉樹的影子,且孤,且高,且直。我真切地在杉樹邊看見了父親的背影,又聽見了父親對著杉樹們夜解的嘩嘩聲。于是我不自覺地學著父親,將體液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它們。我知道,對于這些根深枝茂的杉樹,此舉已經毫無意義。但我只是想將我的氣息我的溫暖與父親的相融,同注在這些杉樹的體內,好讓它們吸納,轉化,生長。
? ? ? ? 我愛上了在老家的夜里,諦聽風吹過杉樹的聲音。它們深邃,空曠,遼遠,給人以回憶,以回味,以溫馨,以寧靜。我從中聽出了父親的絮語,叮嚀,寬慰以及期盼。我就在這些呼喚中,這些傾訴中,安心地睡去,一直睡到很深很遠的夢里。
? ? ? ? 可是我的這些夢,有在半夜里忽然驚醒的時候。我不由的時常為這些杉樹憂心忡忡了。杉樹們長得太茂盛太高大,它們雪一般紛紛揚揚的落葉,引起了隔壁大媽的不滿。因為她住的仍然八十年代的瓦屋,入秋過后,這些杉樹的葉子無孔不入,從窗戶,從瓦縫,隨風飄蕩。去年過年回家,正月初一去給她老人家拜年,她便給了嚴重的抗議,控訴了杉樹犯下的斑斑劣跡。我只好強顏歡笑陪不是,實則心中郁悶不已。怎么辦呢,我對杉樹們的何處何從感到茫然又不知所措。五月節姊妹們老家團聚,我忍不住提及此事。可他們似乎漠不關心。他們更為關心的,是外面的房價火箭般的長,長得讓他們對于這些上好品質的杉材完全失去了興趣。幾杯酒過后,我有些悲傷的念頭,對他們說,是父親親手栽的樹,你們若要,盡管拿去唄。可他們直搖頭,說沒有用處。當柴燒,沒鍋灶;打家俱,早過時。再說,就是找人放,也得不償失。想想也是,一時無語。其間母親來過一次電話,說是屋里又來了一班放樹的,家里的杉樹是不是......?沒等母親說出下句,我壓抑至久郁悶的委屈的憤懣的情感洶涌而出,不可以的!寧愿讓樹爛掉,也不讓那些樹販子得便宜!電話那邊母親再也沒有吭聲,是否是我平生第一次這樣大聲的喝斥,引起了她無端的傷心?
? ? ? ? 或許,杉樹們的命運,不會因為我的一己固執與私念,而長久生存下去的。我知道,終究有那么一天,它們會在我的黯然神傷中離開我。我只是苦苦掙扎著在找尋最后的一丁點借口,給我一點自尊一點慰藉,不要讓它們眼睜睜在我的面前消失罷。其實,我與父親共同擁有的東西,在這個世界已經不多了,我真的再害怕它們離開我。倘若一離開,便成了永遠......今夜里風起得真大,想必老家的那些杉樹,在風中,它們的聲音又多了一份滄桑與悲壯?我清晰地聽出,那里面,父親的呼喚聲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焦灼。是的,回家的心情迫在眉梢,明天我就起身,去陪陪這些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