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延有八天沒有見到程劍橋了。就日程安排來看,接下來還會有第九天第十天十一十二天等等。數(shù)字一大他也再懶得去算。程劍橋在身邊的時候,日程提醒由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周延只是跟著走。那種時候最有安全感。
“我看不到他的時候,心里慌得很——”周延明白,順著今夏的這波熱潮往后,這種心慌的時候會越來越多,他逼自己趁早學(xué)會適應(yīng)。這幾個月他常常暗自慶幸自己終于走上了正途,簽了經(jīng)紀(jì)人,從地下走到了臺前,過去一路的辛苦與掙扎如今回頭再看,好些已不必再提,畢竟成功善施令人失憶的魔法。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又會想起那些還在地下的兄弟們,以后怎么樣呢,是不是一不小心便又走遠(yuǎn)了、走散了。
“兄弟,以后不管我們是什么樣,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周延當(dāng)著攝影機(jī),問出了這種傻話。話出口的那一瞬間他開始緊張,有點(diǎn)后悔,后悔自己又一次話不過腦口不擇言。他不敢看鏡頭,看向程劍橋的側(cè)臉。
程劍橋脫口而出,“那肯定啊,我暈。”周延笑了。
周延心中的程劍橋還是個孩子,那種相信兄弟情在江湖上高于一切的孩子。至于他自己,活了三十年,幾乎沒有什么時間和機(jī)會好好當(dāng)個孩子。他的疑心病早已病入膏肓,自從他踏入這片所謂江湖之后,慣見兄弟情背后兩面三刀的虛偽,酒桌上比金堅(jiān)的情誼在真金白銀的利益面前脆得像紙。
但他仍愿意相信程劍橋。
當(dāng)初遇到程劍橋的時候,這家伙還完全像個兒童,眼神澄明堅(jiān)定如琥珀,滿是信心和勇氣,他不知疲倦地拉著周延不斷練習(xí)他們的口號,喊一遍又一遍,直至一年又一年,喊到周延幾乎相信自己就要在這霧都他鄉(xiāng)永遠(yuǎn)安定下來了。他屢次對著那雙眼睛承諾,承諾要帶著他們這幫兄弟走起來,接下來所做的,就比孑然一身的時候更努力一些。如今努力過了,也貌似成功了大半,當(dāng)他再次面對同一雙眼睛時,卻突然害怕兄弟和兄弟們不要他了——這種患得患失,在沒有失去過的人那兒,是難以理解的。
沒有失去過的孩子,張口回答周延最在意的問題時說“我暈”,全憑出于本能的坦然而堅(jiān)定,這堅(jiān)定讓周延想哭。
程劍橋說完有那么一秒鐘的若有所思,周延并未注意。兩人一起拍掌,示意導(dǎo)演結(jié)束錄制,也都試著把各自腦內(nèi)的胡思亂想拍打出去。
【2】
那還是去年一次小規(guī)模公演的前夜。程劍橋敲開了周延的酒店房間,當(dāng)時周延正在對著一部粗糙的愛情動作片解決一些男性本能,他原本不想搭理這不識相的敲門聲,直至聽見門外喊“蓋哥,你在里頭咋子哦”的那一秒才迅速提起褲子,狼狽不堪。
他打開門。程劍橋把墨鏡扶到頭上細(xì)細(xì)看,看懂了面前這個打著赤膊褲子歪斜拖鞋穿反的男人,就對他笑,笑到捂起嘴,問他要不要一起。周延忍不住推了推那個拖把頭,罵了句臟話。自顧自地躺回床上,有點(diǎn)頹然。
程劍橋湊上來,說,蓋哥,我跟你一起睡。他平躺在周延身邊,把掛在額頭上的墨鏡放在一邊。
“做啥?”
“陪你聊會天。”
周延不說話,他抬頭看著快捷酒店簡易的天花板,覺得沒什么好聊的,眼前是空無一物,伸手出去,什么也沒有。程劍橋突然說,蓋哥你別擔(dān)心,GOSH是最酷的,你是最酷的。我們就要紅了,紅到世界宇宙去。
“老大你說什么都是對的。”
“我還沒有做到老大啊,看看我身邊的巴黎model像什么樣子。”程劍橋翻身爬起來,面對著周延笑。他用手指去戳周延身上的零零總總的紋身,有些紋身是用來遮擋疤痕的,程劍橋的手快速劃過那些試圖藏匿的疤痕,周延覺得癢。
周延隨著程劍橋的手看著自己的身體苦笑,說,“巴黎的流行,咱們誰也難預(yù)料。”世界的樣子,憑我可能永遠(yuǎn)也看不到。后半句被吞了回去,他聽到程劍橋自顧自地哼起了來時路上新寫的歌——這個家伙總是無憂無慮又一往直前,這tm才是最酷的,比自己酷太多了。
如果可以保護(hù)這種酷——那管他紐約巴黎或蘭博基尼都不再重要。周延想,他扭頭點(diǎn)上根煙,跟著耳邊的旋律輕輕和。身邊的男孩從他手上拿過煙,吸兩口,吐出漂亮的云霧,還給他,沖他笑,又換姿勢躺回去,他用手劃開房間里兩人共同制造的云霧,漫不經(jīng)心地說,“勒是霧都——”那一刻周延又有點(diǎn)想哭。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發(fā),把自己胸中的云霧吐出去。
再后來,程劍橋把手腳搭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說了一句“蓋哥加油,GOSH雄起”,就睡過去了。周延想把他推開,又覺得這個家伙的溫度和重量讓他安心。他暗下決心,發(fā)誓說自己的生活絕不能停在這里,這里看起來太失敗了,他對自己的音樂有信心,他要履行承諾,帶這個男孩到世界宇宙去。
可轉(zhuǎn)頭看那一張睡臉,又希望這一刻無限延長。
【3】
好久不見程劍橋今天又可以見到。周延想到這件事就忍不住揚(yáng)起半邊嘴角。他幻想自己會看到一個彩虹般的身影蹦跳著跑向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叫蓋哥,直至撲上來。他坐在車上,一路上想象這個重逢的場景竟然入了神。他搖了搖頭。
現(xiàn)實(shí)是當(dāng)他看到程劍橋的時候,程劍橋已經(jīng)喝得有點(diǎn)多了,一幫兄弟們拉他坐在這位小醉漢身旁,讓他教育一下今晚沮喪得有些反常的程劍橋。
小醉漢將手臂攀上周延的肩頭,說,蓋哥你對我說我是酷的。
距離那場比賽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周延說廢話你是最酷的。
程劍橋說我是輸?shù)闷鸬摹V苎诱f胡說你沒輸,沒有人能贏你。
程劍橋說蓋哥你可以贏我。周延說別瞎扯了那是你讓我、讓我贏。
程劍橋笑了,他說蓋哥我喝醉了。周延說“瞎說……”不,你確實(shí)醉了。他想也不想接著說,老大,你是最兇的,咱們GOSH是最兇的。我很想你。最后四個字很輕很輕。
程劍橋笑了。他幾乎要完全癱到周延懷里去,他說:
“那肯定啊……我暈……”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