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回顧:選擇 (八) 為什么?
第九章:百感交集
何召弟的父母則都是憨厚老實的農民。僅靠一畝三分田養活一大家子,而且還要上繳糧稅。倒也有橡膠樹的收入,只是那塊橡膠地開辟于陡峭的山頂,每逢臺風必遭蹂躪,幾年前不幸被一場臺風吹倒折損多半,經濟來源自然少了一半。除去像膠,還有一塊檳榔園,檳榔樹倒是不懼風雨,但遲遲結不出果實來,糾其原由,只因經濟緊張,常年缺少化肥的灌溉使然。
何召弟家的瓦房也沒有何嘉慧家的平房闊綽。由于日曬雨淋,年久失修,早已變得破舊不堪。縱觀內外,除了那輛同樣破舊不堪的自行車和客廳那臺被修理多次的黑白電視機外,再無與時代接軌的物品。
出身的貧寒讓召弟頗感卑微。但這種心理只有當別人有意無意在她面前炫富的時候才會出現。好比含羞草,只要不被外界干攏,它便不卑不亢,不驕不躁地舒展著身姿。
對于這個家,任何物質上的東西,都處于一種匱乏的狀態,但有一樣東西卻從不缺乏——那就是愛。
圣伯納德曾說:“愛的限度就是無限度地去愛。”
何召弟不余遺力地驗證這句話,同時深切感受到親人對她毫不隱飾的愛意。這些愛的語言和行動,映入她的眼睛,傳進她的耳朵,涌入她的心田。使她為自己生長于這個和睦溫馨的家庭而感到歡欣。
她目光聚焦在灶心里狂歡的火苗上,嘴角一揚,馬上露出兩個小酒窩,忍不住把今日在學校弄丟學費的起因經過告訴了楊氏。說完心有余悸地感嘆道:“阿姆,你說我是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呢?!”
“噯呀,還大幸哩,你要是再不改掉你丟三落四的毛病,下次還有你苦吃。——別忘了,好運可不是你親媽,時刻都記得你。”楊氏一面在砧板上利索地切著芋頭梗,一面嗔怪道。
楊氏個頭矮小,年齡將近五十出頭,看上去卻六十好幾。歲月不僅侵襲了她的容顏,還留下了滿臉的蒼桑。她慈眉善目,鼻梁不高,鼻翼豐厚而飽滿,如她的胸懷盡情地向兩邊延伸。
話語間,她抬起手試圖拂去即將留進眼瞼的汗珠,只是那汗珠仿佛一個調皮的孩子,不等她抬手擦試,就已經鉆進她深邃的眼窩里。立即引發一陣刺激的疼痛,忙不迭抬起袖子去擦試眼睛。即便是徒勞之舉,也要做出最后的努力。
召弟看到母親拭汗的手又粗又短,一層又黃又厚的繭從手心一直漫延到指尖,指甲污泥深陷。她把目光又移回母親的臉上,發現母親表情堅定,好像有一股強大的正能量分布在她深淺不一的皺紋的溝壑里,整裝待發。她知道,母親就這樣,每天勤勤墾墾,面朝黃土背朝天,盡管如履薄冰,卻頑強地支撐起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縱然家徒四壁,經濟潔據,卻從無一句抱怨。
“嗯,阿姆,我知道了。”何召弟突然百感交集。
“哈哈,這只能說明咱家女兒人品好,出門必逢貴人。”昏黃的燈光下,何瑞土滿臉承載著笑容,肩膀上的扁擔前后懸掛著兩只塑料桶,一副剛從豬圈喂豬回來的架勢。他身材高挑,體型偏瘦,皮膚被曬得棕黃,鼻門與上唇之間,長著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為他單調的臉型平添幾分滑稽的戲碼。手指關節彎曲,線條生硬,指甲同樣污泥深陷。
當他蹲下身子,放下肩上的塑料桶時,屁股后馬上露出兩個大補丁,格外醒目,仿佛一對圓框眼鏡。每當別人提及他這對眼鏡時,他必會聊以自嘲,說自己前后長了四只眼睛:兩只看過去,兩只望未來。過去暗淡無光。未來則無比明亮。
何瑞土的樂觀精神和揚氏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是家中獨子。三歲失父,四歲母親改嫁他鄉,從小被祖父拉扯長大。直到召弟出生后,其祖父才徹底失去自理能力,從而長年臥床不起;何瑞土得到第二胎女嬰后,做夢都想添個男丁。結果盼了四個年頭后,楊氏終于又懷上了,待到六七個月孕期的時候,楊氏的肚子越來越尖,村莊里的老婦人見狀,斷定其懷的是男娃。
何瑞土聽了滿臉憨笑,喜不自勝。不料,生出來卻還是女嬰。頗感失望之余,反倒對她有一種更深厚的感情。因為她的模樣簡直就是他的翻版,而且愛笑的眼睛里透著幾許男孩的俏皮。他認為這個女嬰是他即將生男丁的征兆。故取名召弟,旨在把弟弟召來。結果在召弟滿六歲生日的那天,弟弟果然出世了。因此,何瑞土對召弟更是疼愛有加。
召弟又何嘗不敬愛她父親。他是那種勒著腰帶過日子,卻敞開心胸過生活的人。不僅涵養功夫過人,而且娛樂精神可嘉。他會給她講民間故事,講歷史,唱瓊劇,拉二胡。應有盡有。逗得她樂不可支。那一年,她在學校看到魯迅先生的《閏土》,覺得父親和閏土,除了時代差異外,不僅名字雷同,連家境也驚人的相似。然而他們的性格和面對生活的態度卻截然不同。一個黯然神傷,一個樂觀向上。她不禁更加欽佩自己的父親。
“你看你看,又來了,孩子的這些陋習,都是被你給慣出來的。”楊氏說這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丈夫的臉色,而是自顧打開鍋蓋,從偌大的鍋里撈起熱氣騰騰的米飯來,好像她的話是說給米飯聽的。
何瑞土與何召弟得瑟地相視而笑,便自顧忙別的活兒去了。何召弟感激父親對她的理解與支持,但也非常清楚,母親對她的愛不亞于任何人,責備無非是想她日后少吃粗心大意的苦。她看飯已煮熟,沒有繼續生火的必要。便把大灶里燃得正旺的木柴挪移到小鐵爐中。鐵爐上的鋁鍋里正煮著母親傍晚從菜地挖回的芋頭。由于受到強大火勢的攻擊,鍋里熱氣沸騰,猛烈地撞擊著因年久變形而有失平整的鍋蓋,不停傳出“呯呯啪啪”的震動聲。頗有主人面對生活的頑強態度:經濟緊繃得即將炸開,卻還堅強如磐。
召弟講述自己丟錢這回事的時候,她讀小學的弟弟,正在自得其樂地把自己暑假所采集來的——他認為是恐龍化石的——石頭,分門別類地收藏在收納箱里。這時,他已經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活兒,滿意地看著被自己壘得滿滿的石塊,然后天真地說,“姐,如果你的學費丟了,那我就把我的學費讓給你。要是還不夠的話,那你就把我的恐龍蛋拿去賣了吧。”
何知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惹得家人忍俊不禁。
笑得召弟熱淚盈眶。她只覺弟弟天真爛漫,惹人喜愛。不僅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還因為他平日所表現的點點滴滴無不詮釋著對她的疼愛。但凡得到好吃的東西,他總是主動與她分享。曾有一回,母親給他煎了一個雞蛋,他吃了一半,就不再動筷子。說是留給姐姐吃。母親先是錯愕,然后笑說:“你姐周末才回家哩,雞蛋只能當天吃,過夜就壞了。”他半信半疑,就是不吃。
“知道你不愛學習,不想上學。三個姐姐都成績優異,就你貪玩,你要什么時候才懂得為自己掙口氣啊。”楊氏一副恨鐵不成剛的樣子。
何知恩哪里明白母親的用意,只笑嘻嘻的看著召弟,然后又沖楊氏做一個鬼臉,當是與母親博弈的方式。
但何召弟卻清楚,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唯有讀書才有出路。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所幸知恩從小乖巧懂事。盡管有時候有些貪玩,在學習上,也不自覺,但始終安分守已,從不做出讓家人頭疼的事。
何瑞土對兒子的學習問題,有著和楊氏不同的看法。他認為男孩小時候愛玩,是在開發大腦。沒什么不好。他還說,他小時候就愛玩,可讀初中后,成績便開始走上坡路。到了高中,更是達到了突飛猛進的程度。可見,貪玩是小孩的天性。
楊氏本來想用激將法,鼓勵兒子學習,不料丈夫盡唱白臉,不禁有些惱火。諷刺道:“我看你的確是突飛猛進,都飛進田野種莊嫁來了。”惹得兩個孩子捧腹大笑。
芋頭出鍋后,楊氏吩咐召弟端一份給隔壁鄰居蘇奶奶。蘇奶奶愛吃雜糧,楊氏每當有雜糧出鍋,都不忘吩咐召弟給她送去一份。楊氏性情溫和,接人待物熱情殷切。尤其愛戴老人。或許是因為贍養祖父,讓她體會到人到夕陽紅的孤獨與無助;抑或是她天性的善良,懂得悲天憫人,總之,即使她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也不忘盡自己微薄之力助人。她常常教育召弟“做人要有良知”、“百善孝為先”、“行善不待富足時”等等。
召弟謹遵母親的教誨。端起芋頭,馬上興高采烈地往外走。卻突然又被母親叫住,走近耳語道:“記得走后門。”
召弟點頭示意。她明白母親的用意。因為村里人多嘴雜,縱然是做好事,也要行事低調,否則你好心做善舉,指不定被別人說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反而不好。
召弟就曾聽碧蓮說過同樣的話語。每次送食物給蘇奶奶的時候,她都看到碧蓮在蘇奶奶的房間。有時候,看到她陪她聊天;有時候看到她給她喂飯;有時候又看到她給她擦澡。召弟欣賞碧蓮的義舉的同時,又欽佩她的勇氣和毅力:一個柔弱女孩,敢于在一個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和一個風前殘燭的老人獨處。而且一晃就是幾年時光。
下一章:選擇 (十) 不期而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