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懷不忍,何以為刺客?
聶隱娘阿窈奉師命行刺潘鎮大僚,潛伏于房梁之上,恰逢大僚與小兒嬉戲。當面對懷抱熟睡幼兒的大僚時,隱娘心生惻隱,轉身離去。
師父責問:為何延宕如是?
隱娘答:見大僚小兒可愛,不忍下手。
師父訓誡:后遇此輩,先殺其所愛,而后殺之!
師命難違,卻也難違自己的內心。
……
離家十余載后被送回,曾經熟悉的一切定是陌生的,內心除了迷茫,還有孤獨。何況耳畔還有師命:汝劍術已成,劍道未成,今送汝回魏博,殺汝表兄田季安。
田季安,那個曾與之有過婚約的青梅竹馬的阿窈的六郎。
聶隱娘,那個曾在六郎病榻前以目光守護,任誰也拉不走的六郎的阿窈。
內心的痛苦與掙扎在隱娘的臉上寫滿深深的憂郁,壓抑,孤獨和隱忍。而憂郁,壓抑,孤獨和隱忍正是影片《刺客聶隱娘》的主基調。何止隱娘,每一個人都憂郁而孤獨:田季安、隱娘的師父、隱娘的父母、田季安之妻,更不用說那個降嫁魏博的公主娘娘。青鸞舞鏡的故事映射了每一個人的孤獨:沒有同類。
幸好,影片中每一個鏡頭都是一幀美侖美奐的畫面,極致的唯美救贖了所有的憂郁、壓抑和孤獨,令人壓抑的憂郁和孤獨也因此而散發出一份淡淡的憂傷之美。
對白是美的,文言的美。簡潔,不贅述,言簡意賅。
木心說,把古文和今文焊接起來,那疤痕是很美的。
唐代服飾是美的。
唐代建筑是美的。
晚霞中樹林掩映下雛鴨游弋的湖水,一樹潔白杏花繽紛的如茵綠坡以及點綴其間的迤邐佳人,晨霧中?朧靜謐的湖面,層巒疊嶂云霧繚繞如夢似幻的山峰,桃花源般的小村莊,秋野蘆花……都美到令人嘆息,美到令人窒息。
任性又自信的導演采用長鏡頭和慢鏡頭,令每一個唯美的畫面與觀眾之間有足夠的凝視。勿需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片中的對白,因為惜字如金而顯得字字珠璣,故事的情節、人物的內心,需要觀眾靜靜凝視之后去體會。這是內斂而節制的美。
美則美矣,但正如遠嫁魏博的公主,正如隱娘,正如所有劇中人,《刺客聶隱娘》同樣是一部沒有同類的影片,注定會孤獨,寥寥觀眾便是最確鑿的注腳。
可正是這么一部沒有同類的孤獨的影片,卻令人扼腕嘆息:武俠片原來可以這么美!
……
以隱娘的武功,取田季安性命易如反掌。
但她卻不能謹遵師命:劍道無親,不與圣人同憂。隱娘雖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親,最終與師父決絕:“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p>
不論是心懷惻隱,還是心懷天下,隱娘最終聽從了自己的內心。
心懷惻隱,便做不成刺客。做不成刺客的隱娘,最終做了鄉人口中“講信用,說回來就真的回來”的好姑娘,與俊朗的磨鏡男子一起去了新羅國。從此,一如當年的公主,京師自京師,魏博自魏博。
片尾,隱娘一行走在秋天的原野,漸行漸遠,悠揚的樂曲漸漸高亢歡快,所有的壓抑終將被解救。
……
《聶隱娘》是一篇散文體的美文,所以不必如小說講故事一般絮叨地講述情節,只需優美凝煉,點到即止。正如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
年近古稀的大師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是一件可以多次把玩細細凝視的藝術品,你可以看不懂,可以不喜歡,卻不可以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