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之前,我一直在老村里生活,由奶奶、小叔帶著,爸媽帶著哥哥在鎮上,周末會回來看我們。我們全村人都擁有一個姓,平常鄰里街坊打招呼都是“二妮”“三嬸子”“六爺爺”,名字變得不那么重要。關系遠一點的,長輩叫小輩就喊小名,小輩喊長輩就在長輩的小名后面加個“叔”“伯”——“平叔”“剛子伯”。全村人共同擁有的姓平常是聽不見的,除非夫妻倆打架了,女人會喊著男人的全名罵:“x立強!我xx你xx個xxx……”
我們家是坐北朝南的四間土坯房,最西邊是單獨的一間臥室,再往東三間分別是大炕屋(整個房間就是一個大炕)、堂屋、伙房(也叫飯屋,就是廚房)。門前是20平方左右的小院,院子西邊是朝向村里小路的,沒有圍墻。那條路是條土路,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低洼處會有積水。有個周末爸媽回來,給我買了一雙紫色的雨鞋,高興了好一陣子。
夏天太陽半落山的時候,我和奶奶、小叔就在院子里的短腿木桌上吃飯。小路上每走過一個村里的人,奶奶就要放下筷子打招呼,一頓飯要放四五次筷子,她從十五歲嫁給我爺爺就在這村子里沒有出去過,村里的人她都認識。一直到我上三年級的時候,那條小路才鋪上了柏油馬路,再也不會有積水,村里騎車、騎摩托的方便多了,也有汽車經過了。
院子東南角是茅房,就是北方農村常見的旱廁,坑里的糞便積滿的時候,就請個壯勞力用鐵鍬鏟出來,弄到田里去。
家里沒養豬,村里好多養豬的人家,是把豬圈和茅房連在一起的,大便和小便從坑里落下去,直接落到豬圈里成為食物——真真正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時候人剛在坑上面蹲下去,豬會在洞下面等著,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你低頭一看,會看到白白的帶著細毛茸的豬鼻子。哪怕知道豬是不可能拱上來的,我還是嚇得排不出來,提上褲子轉身跑開,習慣了人能夠照常如廁。平常我在村里別人家玩著玩著,想上廁所了,會跑去家上,解決完再跑回來玩。——并不麻煩,村里就巴掌大的地方。
院子中間有一方三米長兩米寬的地,冬天種些小蔥、蒜頭,夏天支起架子,架子上垂著絲瓜、黃瓜。這都是些不用怎么侍奉的蔬菜,一長就長很多,自家吃一些,讓爸媽帶回去一些,還吃不完的就送給左鄰右舍,還能換些核桃、棗子回來。
有次表弟來玩,我們在絲瓜蔓下面吵了起來,我揮著拳頭打青了他的頭。比我高一截的他頓時嚎啕大哭,誰勸都止不住,最終奶奶把我一只心愛的彈簧秤玩具送了他才平息事端。
去年春節去表弟家給長輩拜年,也看看他兩歲的閨女,在一只玩具箱里發現了那只土藍色的彈簧秤,居然還有些彈性,也沒怎么生銹。
有一次,剛結婚不久的姑姑和姑夫回來看奶奶,晚上就住在老屋最西邊的臥室里,正巧那天哥哥也在家,和我睡在大炕上。第二天一早,哥哥把我拉到一邊,說告訴我個秘密。天蒙蒙亮的時候他醒了,裹著被子從窗口往外看,正好看見高大的姑父到院子里倒夜壺,黃黃的液體“嘩”一下直接澆在了嫩綠的小蔥上。從此我們倆對那個人充滿了敵意,現在姑姑的孩子已經上大學了,我和哥哥背后說起他都不愿意叫“姑父”或“程叔”,都是直接“程xx”。
奶奶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除了還沒結婚的小叔,其他子女都去鎮上安家或者嫁入外村了,家里沒有壯勞動力,爺爺留下的十幾畝地就都賣了。村子里有些果園,在各家的房前屋后也有些果樹,按照村里不成文的規矩,鄉里鄉親的,若是落到地上的果子,是可以拿起來帶回自己家的,但是還在樹上的果子就不能摘。
我小時候又饞又壞,可不管樹下的、樹上的,找一只長竹竿,朝著棗樹上紅燈籠密集的枝子敲一桿,大棗嘩啦啦落一地,我把兩個口袋塞得滿滿的回家去。想偷蘋果、石榴就不行了,大果子是沒法用竹竿往下打的,天生四肢不協調的我跟著表弟學了很久的爬樹也沒學會,只能想辦法騙一個會爬樹的小伙伴,我在樹下望風,這樣也能“偷”到大果子。
有次我去人家的地里偷胡蘿卜,瞅準一顆纓子大的,就使勁刨土,那蘿卜太粗了,我刨了半天只露出了小手指長一節紅色的蘿卜頭,這時只聽遠處有人喊,“那是誰來……”。我嚇得拔腿就跑,后面似乎還有吆喝聲,我不管,一口氣跑回家,奶奶問我“又去哪兒野了”?我一臉無辜狀說“沒有啊”。
我爺爺在村里輩分挺高,排行老四,他去世得早,村里人都恭恭敬敬喊我奶奶為“四奶奶”。第二天下午,蘿卜地的主家就扛著半麻袋蘿卜、地瓜放到了我家院子里,隔著窗戶喊,“四奶奶你嘗嘗,嘗嘗吧,地里很多……”奶奶從屋里趕出來,看情形也猜到了八九成,瞟一眼旁邊面紅耳赤的我,沖人家又是道歉又是感謝,最后拿了好幾只曬干的絲瓜瓤送給人帶走了(可以當洗碗布用)。
我們村里吃胡蘿卜都是當水果吃的,又細又短的最好吃,嫩嫩的橙黃色,用牙輕輕一咬就“咔嚓”斷開來,又甜又脆。再大些就慢慢變紅變硬了,沒那么脆生,只有里面的芯甜一些,吃完一根累得腮幫子生疼。
地瓜一般是整個兒煮了、烤了,或者拿來煮粥的,在我心中和南瓜的地位差不多,但是比南瓜面、結實,沒有那么甜得發膩。其實地瓜也能當水果生吃,但得是黃瓤的、流白汁的才甜、才脆,白瓤的不能生吃,咬一口澀得很,嚼幾口都是渣渣,咽不下去。胡蘿卜和地瓜都很好長,不用怎么管理就能“鋪拉”一地。往外賣也都很便宜,村里吃不完又賣不掉的,就喂了牲口。后來去了縣城,發現有胡蘿卜餡的包子賣,發現飯店里有“拔絲地瓜”,這才知道同樣的食物還有這么多種吃法,新奇了好一陣子。
老屋最東頭是伙房,只南墻上開了一扇高窗,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奶奶常年在這間屋里做飯,到了70多歲眼睛視力卻還是很好。伙房里很小,一邊是土灶,一邊是碗櫥、水缸、咸菜壇子。土灶燒的是柴火,爸爸每周末回來,最重要的事就是劈柴。小叔也很能干,殺雞殺魚都很麻利,但是力氣小劈不了柴。爸爸每次回家先給奶奶把柴劈夠了,碼得整整齊齊堆在院子角上,鋪上硬塑料布,小木頭塊壓好,以防下雨淋濕了。
灶上是一口直徑一米的黑色大鐵鍋,煮稀飯、炒菜、熬粥、貼餅子都在里面做。有年冬天特別冷,院子里的大狼狗怕凍壞了,就弄到屋里過夜,狗鏈栓到門栓上。那只狼狗周身黃色,只有兩只眼睛中間有一塊黑斑,安靜地俯在門邊挺著腦袋看我們,偶爾“嗨嘍嗨嘍”地叫幾聲,我上去踢兩腳,它就不叫了。
小叔用紙把窗戶縫都糊上了,屋里鐵爐子燒得旺旺的,奶奶貼了一鍋黃得發亮的玉米面餅子,熬了一鍋白色的、乳狀的漿糊一樣的醬。我拿起一只玉米面餅子,很暄軟,咬一口咽下去后,嘴里還留著甜味。我把醬抹在餅子上吃,咸香的,有一點辣,里面應該還有些菜丁,具體是什么菜想不起來了。
那時還不知道有個叫黑澤明的說過“白天吃東西補益身體,晚上吃東西補益靈魂”,只感覺那咸香的醬和暄軟的玉米餅子吃進肚子里,變成了一個小火爐,把整個冬天的寒氣都趕跑了;那些糧食香味和醬香的其妙組合,那些不同種味道對味蕾的刺激,讓五臟六腑踏實無比。長大后我又吃到過亮黃的玉米面餅子,但那種白色的醬大概是奶奶自己的秘方吧,如今奶奶走了,往味只能回味。
有一次周末哥哥回來,見到堂屋角上堆著的有地瓜,就吵著要吃烤地瓜。奶奶說,“這還不好辦”。燒火前把三四個地瓜扔到灶里面去,不管它,用玉米瓤引火、拉風箱、加柴火,等飯做熟了、灶下熄了火,用一只鐵鉤子把地瓜一個一個撥拉出來。
奶奶做這一連串的事,我和哥哥就在旁邊蹲著,盯著灶下的熊熊烈火,在煤和木炭中間辨識那幾只地瓜。地瓜被撥拉出來的時候,冒著煙,通體焦黑,散發著一種淀粉特有的甜香味,這時候我們根本聽不見奶奶說“燙嘴啊,吃完飯再吃”,求著奶奶給我們掰開。奶奶身材嬌小但是一雙手很大,布滿青筋和皺皮,五個手指都伸不直,她撥弄著一只大個兒的地瓜在地上來回滾兩下,等地瓜已經不冒煙了,就伸手拿起,一使勁掰成兩半,黃白的瓤露出來,冒著白色的熱氣。我和哥哥一人一半倒換著左右手拿地瓜,嘴一碰中間黃白的瓤,立馬給燙了回來,等到終于能下口了,三下五除二給干掉,兩人兩只手都黑乎乎的,腮幫子上也臟了。瞪著大眼互相看看,還沒夠,還要吃下一個……
我們家那兒的地瓜,大多數都是白瓤的,甜度不高,面面的。這幾年吃的烤地瓜,黃瓤的居多,放在烤箱里烤,中等個頭的一個小時就熟得直淌油,掰開,里面又軟又甜,頭兩口覺得美味,吃多了就發膩了。
有個初夏的周末,爸媽又回來了,一家人吃了晚飯坐在院子里。爸爸點了一支煙,翹著二郎腿坐著,笑瞇瞇地對我說:“花生,我帶你去縣城吧,你該去上小學了。”我說,“哥哥呢?”爸爸說:“都去啊。”我說:“奶奶呢?”爸爸說:“奶奶不去,奶奶不離開村里。”我站起來,說:“哦,那我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走吧。”自己進屋把玩具收拾了一書包……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我放在摩托的前面,他后面是我媽,再后面是哥哥,就這樣我們一家四口到了縣城。
這以后的三四年里,每年春節都回老村過,過了正月十五再回縣城,后來奶奶身體不好,也給爸爸接來縣城了。再后來,我再也沒回過老村。
去年端午節,奶奶走了,近來經常想起老家的人和事,很想回去看看。雖然只隔著40分鐘的車程,可終究只是“想想”而已,始終沒邁出腿一步,為什么呢?——你變得更好讓我傷感,你變得不好也讓我傷感;我變得更好會讓你心酸嗎?我變得不好也會讓你心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