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的文總是給人意外,多數是驚訝,然后滿腹的不解、糾結、嘆息,甚至激動的自己去編排個應當的結果,然后翻來覆去在這種詫異里才隱隱生出幾分恍悟。后來就越來越覺得理所應當,故事不動人,是看官心動。
這個有著美好姓名的姑娘的故事發生在萬歷年間,又或者不止她一個人的故事,千年前有千萬女性淪為貞潔的陪葬品。令秧,這個名字念起來嘴角會彎成一個微笑模樣的女人,不例外甚至更唏噓引嘆。
令秧在繡樓上呆了三年,十六歲嫁給一個考取過進士的、比父親還大的老爺。然后幾乎不帶鋪墊的老爺墜樓而死,她成了寡婦,故事一下子就高潮,于是貞潔這張牌就亮了出來。祠堂的長老費盡口舌勸她自盡隨夫,因為那么鮮亮的一個女人,讓她等到五十歲去贏一塊牌坊,她肯定熬不到,肯定會污了夫家的顏面。
事實上道德越是壓抑越是叛逆,文中分明指出所有的節婦只不過要為家族做出一個貞潔的大勢而已,面頭上別人認為你是忠貞的,你就是忠貞的。
借助假孕令秧逃過一死,反而因著遺腹子更尊貴。而只有她知道為了這個保住自己命的小生命,她忍受多少屈辱和懼怕,她對孩子冷淡,怕她提醒自己,那個單純的令秧如何一步步變成曾經自己最討厭的人。一個十七歲的女人如何撐起一個家族的威嚴,只因一道牌坊在路前方誘惑著她們勞心費力,后來當她恍然意識自己終于有點“夫人”的樣子了,她竟是心悸的。
這出戲發生在明朝,曲劇盛行。后來令秧的故事也改成戲文,比如因被男子觸碰毅然斷臂保守節操,其實這不過是制造一個更大的噱頭壓過有人懷疑假孕而制造的事端。但誰去關心事實究竟如何呢,后來這個戲文越來越流行,傳到京城,唐家的少爺也因為有個貞烈的繼母而沾光獲得嘉獎入仕完愿。
令秧三十歲這年,她破例得到了自己的牌坊,榮譽門楣,此生無憾。不得不提的是這十幾年來一直助她懂她的謝先生,保住她的性命,造勢她的名聲,以及成全她的不軌。在祠堂那年,文章一帶而過年齡相仿的九叔對令秧的異樣,期間也只提了提一片相遇的竹林,時隔十五年,令秧終于通奸了,對象就是這位族中的長老。
也許寂寞太久的人突然爆發的激情不需要過多說明,謝先生依然護著令秧,包括,最后讓她安詳的死去。贏得了牌坊,品嘗了禁忌愛情,甚至,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孩子,令秧覺得也就活夠了。
而那個遺腹子,一直不受自己母親待見,即使她的確是唐家的血脈,卻是少爺和后母的不倫之果,是罪惡污濁的。令秧執意把孩子許給謝先生家,謝家兒子未娶先死,令秧卻還是要自己女兒沒嫁過去就候著一塊牌坊。所有人都說她瘋了,為了一塊匾牌簡直不堪為人母,唐家少爺這時候盡了“父親”的職責,在爭執過程中他脫口而出“她也是我的女兒”,正巧唐家少奶奶偷聽,第二天一尺白綾斷香魂。
所有的矛盾并沒有集中到一起爆發,但是一個接一個,每個人都受盡了貞潔禁欲禮教的壓迫,最要命的是當所有人都習慣受壓制,大家反倒以此為榮光,每個人都在造一個勢,大言不慚堂而皇之。
直到最后,我才隱隱懂得令秧作為女人的心。前半生為了族人和唐府掙來牌匾,之后沖破禁欲牢籠,做了一回蕩婦。作為母親這個角色,令秧實則把女兒托付給最可靠的人,這個遺腹子是恥辱懼恐的合集,令秧怕東窗事發,她一死了之,女兒的下場卻難以想象。
對于謝先生,令秧敬仰、信任并愛慕他,所以一直不敢沾染。所謂靈魂伴侶就是不能用欲望來玷污,他們惺惺相惜,相互理解,榮辱與共。男人和女人最理想先進的相處模式就是如此——不必纏綿,相互尊重,一起戰斗。
最后的總結陳詞我并不想控告萬惡的封建禮教對婦女的迫害,笛安也沒有那么敞亮的表達憤懣,她這樣說“這故事里有這樣一個女人,她熱情,她有生命力,她有原始的堅韌——其實我常塑造這樣的女主角,只不過這一次我加重了與‘殘酷’難分難解的天真。這其實也是一種天分,而這個故事里那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發現這個天分的人。恰好著男人冰雪聰明,恰好他落寞失意,恰好他善于嘲諷,于是他便利用這遺世獨立的聰明,成全了這女人的天分。他們需要看透制度,利用制度,然后玩弄制度——只是,籠罩他們的,自然還有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