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親,一直是我心目中兩性關系的負面案例。我曾將之歸結于他們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
20歲的母親和25歲的父親是在同一個學校教書時認識的。那時候我的母親剛剛失戀,我的父親趁虛而入。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他們的婚姻,那就是鬧,非常鬧。
從我最初的記憶開始,這對夫妻就像兩個永遠糾纏不清的鄰國,沒事兒就因為你的腳踏了我的國土,你的羊吃了我國的青草,吵一吵,鬧一鬧,甚至打一架。
我的母親沒有得到父親曾經(jīng)承諾過的“某親戚有關系可以幫助你實現(xiàn)公辦老師夢想”的實際利益,我的父親寫了無數(shù)情書的對象根本無法與自己的我的爺爺奶奶姑姑好好相處。
家境尚可的母親自認為流落到窮人的家庭,百般委屈。年少氣盛的父親在媽媽與妻子之間做著夾心餅干,身心俱疲。
曾經(jīng),他們倆的吵鬧次數(shù)位居村鄰前三甲,各種知名事件被后人傳頌,比如醉酒的父親半路被母親攔截,撕扯中,外套袖子被扯下來,可見我母親當年真的是很有一番力氣。
我經(jīng)常和另外兩甲中的一家女兒交流父母不和的心得,我們一致認為擁有這樣的父母太丟臉了。
從我小學時候的日記里,父母的不和就已經(jīng)有跡可循。而我經(jīng)常處于這種動蕩環(huán)境中,自認為性格不是那么健康也是理所當然。
初中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勇敢提議:你們離婚吧,我和弟弟你們一人一個好了。
我認為不幸福的家庭完全有必要解體。他們總是沉默面對我的提議,也曾有下定決心去村委開證明離婚,半路總是又折回來。而我母親也頻繁用離家出走來表達她想走的決心和不滿,每次在半路卻總因“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在門口哭就想到你們姐弟好可憐”再折回來。
年少的我并不為所動:折回來又如何,反正你們也還是會吵鬧,倒不如一走了之了。
少年的我們已經(jīng)可以在大年三十他們吵架之后各自出門,姐弟倆淡定地和面剁餡兒包好餃子。我們知道夜幕來臨他們都會回來。
我曾經(jīng)覺得這樣毫無溫度和溫柔可言的婚姻實在是人間劫難,愛情去哪兒了呢?
我也曾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找到一個和我擁有真愛的人來實現(xiàn)自己的幸福,讓我的孩子免于災難。
最終三十多歲進入婚姻的我依然被現(xiàn)實擊敗,在煎熬里,我一點點明白當年母親的苦和父親的委屈。
今年,借著父母幫我?guī)Ш⒆又已埜改竵淼轿疑磉叄医K于可以承歡膝下。我的父親因為甲亢視力模糊,我的母親聽力不如以前。他們之間變得平和而安靜,沒有了吵鬧,即使有爭執(zhí),三分鐘之后也已經(jīng)消散。我想這就是老來伴吧,和愛情無關。
最近有一件事,卻讓我意外。我?guī)Ц赣H去五官科看眼睛,希望通過醫(yī)生修復他的視力,手術不小,費用也不低,效果也并不肯定,我有些猶豫。回來和母親商量,我的母親,居然毫不猶豫地說:需要就做,不要考慮錢的事情,也不用你們姐弟出錢,我們有。
她說的“我們有”,我非常清楚,這個手術費用是他們倆所有存款的一半,而且尚未定論一定可以修復,只能減緩。她的毫不猶豫支持讓我很意外,也很慚愧。
還有一次,我煮晚飯,按照恰好每人一碗的量,晚飯結束的時候,居然還剩下一碗米飯,我的母親沒有說話,直接盛了,加了菜,端給父親。我問:啊,爸爸沒吃飽啊?母親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今天中飯吃的也少,估計怕你們不夠,晚飯也沒多吃。我一直覺得自己還蠻孝順很細心,而母親很粗心。
每日里看著他們,一些往事也一點點地從記憶里飄出來。
在我記憶里,他們雖然吵鬧,卻經(jīng)常會在早早醒來的清晨,我們還在迷迷糊糊地睡,他們絮絮叨叨說著今天的瑣事安排,今年的計劃,為數(shù)不多的錢如何使用,孩子讀什么學校,等等。
所有事情都是可以拿來商量的,即使意見不合,即使會談判失敗,但溝通一直是順暢的。我的父親經(jīng)常會在拍桌子跳腳之后,甩門而去,三分鐘之后回來,笑嘻嘻地問母親:中午飯吃什么?
記憶里雖然家庭不富裕甚至因為我們兩個人讀書窘迫過,但父母從未因為哪一方多用了錢吵過。父親把所有經(jīng)濟都交給母親,母親也是精打細算小小氣氣地過,居然把我們最難的那幾年都熬過去了。
我的母親也總是跟我說起我幼時的事情,當年沒有電燈,漫長的黑夜里,他們點著油燈,我的母親捧著書,念給父親,雖然那本書是我毫無興趣的《野火春風斗古城》或者《第二次握手》。
我的母親在三十多歲的時候,要擔任四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她沒有經(jīng)驗,很擔心做不好,我的父親當年已經(jīng)回鄉(xiāng)務農(nóng),他自己學習了教科書,再一點點像小朋友一樣教給母親。
父親曾經(jīng)在我讀高三的時候,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五天,我的母親瞞著我們,一個人照料他。高大的父親不能獨立下床走動,脾氣非常暴躁,是她撐著自己矮小的身體去扛,耐著心地照料他。
十多年前母親脖子關鍵部位有一個腫瘤,需要切除,同時要切除子宮(當年針對子宮肌瘤是相當簡單粗暴的)。我的父親堅持要找到我們縣城最好的外科大夫,托了好幾層關系才找到熟人。手術完畢,腫瘤良性,他高興極了。
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你們有愛情嗎?我母親看似不屑地說:哪兒有什么愛情?糊里糊涂地過唄。她也多次表示說,太后悔了,嫁給一個這么窮這么父權專制的大家庭。但這并不妨礙她在爺爺奶奶年老多病時候的悉心的奉養(yǎng)。
我的父親更不會去和我討論和母親有沒有愛情的話題,從我小時候無意翻出來當年他們戀愛時候他文采斐然的情書,看得出來當年的愛戀的熾熱。
時至今日,看著他們日常里的默契,我在想,較之于熱烈的情書,婚姻里的執(zhí)子之手吵鬧到老,是不是也算愛情,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