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在某個雪夜里,你可以披星戴月地提著一壺熱酒,與我交換一個真心的故事。像東坡尋懷民那般。像張岱湖心亭看雪那般。
我自己并沒有什么可以給你講。我成長得順利且安逸。也許曾經有過不愉快,也都快被我忘掉。所以你可以想象我講故事的基調,溫和,沉穩,娓娓道來,云淡風輕。但是我出沒于塵世許久,聽過許多故事,這江湖依舊熱鬧熙攘,人心險惡,也依舊有俠肝義膽,互訴衷腸。就看你是否愿意駐足,在某個歇腳的客棧,把劍都從腰間卸下,安心放在八仙桌上,叫店家斟一壺酒,舉杯痛飲。
當你放下武裝和防備,酒到微醺處,我便從袖中掏出一塊驚堂木,神情凝重地拍在桌上,你我四目交會之后,我便開始敘講我行走江湖的見聞。
也許我正眉飛色舞,縱情忘我,你也不妨提醒我切莫得意忘形,以免打草驚蛇;這江湖人多口雜,切要掩人耳目。而你亦將情不自已,三碗熱酒入愁腸,化作兩行相思淚。我無言寬慰,只將酒盅滿上。
此夜一別,你將披好你的蓑衣,消失于茫茫大雪中。我借予你遠行的盤纏,只愿你日后能夠回頭與我相認。不認也罷!這江湖恩情,只在一朝一夕之間,最多不過朝三暮四,誰能料到日后重逢,不是兵戎相見,刀光劍影?豈敢幻想有永恒!我亦身騎我的白馬,穩坐鞍上,披上紅色斗篷,逆著你歸去的路,踏出艱難的步子。
你我其實都在一個人的武林中。只因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我們早已遠離喧囂,而這江湖人來人往,有人金盆洗手,有人躍躍欲試。江湖里最不缺的是故事。可是他人經歷的才稱得上故事,你我各自的經歷則叫做人生。
你我共同的經歷呢?我想,就叫它往事吧。
往事沒有名字,它早就在我們分別的那扇門前,伴著大雪,化作一陣風,將我們送出去好遠。
我怕再次見面,我們卻終不能坦誠相待,仍像兩個過客一般,交換過眼神,卻相忘于天涯。
此刻,我的白馬沾著白雪,停住了腳步,它是我跋山涉水最忠實的伴侶,老了,也累了。它在烈烈風雪中仰天嘶鳴,痛徹心扉。我趴在它的背上,回望來時路,山回路轉不見君。
我依稀憶起,我們道別時刻,你曾問我何時歸故里、長安拜師、華山論劍?我沒有答,只言今日匆匆一別,但愿后會有期。
江湖等不及寒暄。游俠的使命都扛在肩上,為天下蒼生,庶民百姓,日夜奔波,馬不停蹄。我們哪里需要被記住,江湖上的人亦是沒有所謂姓名的。謠言灰飛煙滅,真相終會水落石出。你若他日找尋我,如何探問路邊人?
我長嘆一口氣,恨此刻江湖為何風平浪靜而非波濤洶涌,你我再不能如兩朵相撞的浪花,有一個行走在刀刃上的間隙里溫柔相伴的雪夜。
然而月上梢頭,皎影灑了一地,睡眼朦朧中我打翻了守夜的燈盞和床頭的酒壺。我才猛然醒悟,這不過是一個蛙聲聒噪的夏夜。我從一個夢中醒來,又翻身進入另一個夢境。我起身找我的劍,聽說它掛在臥房的墻上,一出鞘,就亮堂堂地閃著光。可它并不在,墻上只有夏日陣亡的蚊蟲的斑駁血跡;我去庭院的馬廄找我的白馬,可那里空空如也,馬走了,把馬槽里的草都啃得一干二凈。我在腦海里回想你的模樣,卻再也記不起。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在一個叫江湖的地方漂泊浮沉好多年,腰配一把寶劍,身騎一匹白馬?我是否真的遇見過你,推杯換盞,卻在雪下得最大、萬籟俱寂的時候互道離別?
然而當一切得到確認,我才懊悔,為什么我不能做一個長睡不醒的夢?畢竟,即使再也不見,也好過未曾擁有。
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在故鄉流浪的人?
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真的好么?
? ?——痞子張于2015年7月2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