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歲的時候,我堂姐13,我爺爺不到60。
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還愛玩,還無憂。
我們放過風箏,但我跑的時候老摔跤,我們騎過車子,但我騎的時候老摔跤,我們爬過山,但我爬的時候老摔跤……大概是在河里摔跤會淹死我爺爺從沒帶我們游過泳。
后來,我爺爺想了個無害、寓教于樂的娛樂方式,養寵物。
很快我爺爺給我們帶回來一只胖乎乎的母白兔子。
它紅眼睛,白絨毛,小短手腳蜷縮著,安靜,膽怯,愛到處撅著小鼻子聞,這些特征輕易便可以把上到老下到小一切家庭成員的心臟催出蜜糖來。
一開始,我們覺得兔兒圓,便叫她圓圓。于是每次我和我姐叫圓圓,我爺爺總以為我們在叫爺爺,興沖沖跑過來,卻總是空歡喜一場被我們冷落在旁,他不甘心,規定我們改叫兔子兔兔。
兔兔那么可愛,兔兔確實很可愛啊。
很快我們混熟了,她便愈發可愛了。
她喜靜,不愛動,經常歇在原地賣萌,像一張照片。
那時候,我爺爺動手能力超群,是根雕藝術家,油氈廠廠長,業余建模師,平時喜歡摔摔打打,拼拼湊湊。我還記得他自己做了個木折椅讓我在上面畫了仙鶴又噴了漆,于是八大武器之首一下成為了精美藝術品,后來我爺爺干脆只讓我和他本人坐,生怕別人的屁股帶來褻瀆。
前年回來給我爺爺上墳,在奶奶家又看見了那只椅子。我奶奶小心保護,但上面的漆已經掉了,圖也花了。用手觸碰一下便會沾上不知是霉還是銹。
但那時候我爺爺做的家具還干凈、漂亮,他便開始給兔兔改善生活,定做家具。比如給兔兔做了兔子籠,供她夜晚睡覺,比如給兔兔做了軟吊床,供她白日休息,后來我們發現這樣下去兔兔早晚都在睡,便撤了吊床,結果有天發現她睡到了我爺爺床上,還撒了尿。
兔子尿,和我的尿差不多,略清淡,大概和它長期吃素有關。
眼看著兔兔一天天肥起來,我爺爺決定帶我們每周出去郊游一次。
于是我爺爺騎車,我和姐姐坐后座,兔兔坐前面的車筐子,我們一家老小出去玩。
我們去到后山,給兔兔拔草,讓兔兔散心,有時候誤入農民自留地,便偷著拔些蘿卜、青菜。
開始的時候兔兔吃得歡,后來嘴被我們喂養刁了,便往往淺嘗輒止,隨時感覺她會把食物吐一邊然后翻白眼。
于是我們開始像養孩子一樣,想方設法給她喂好吃的。
后來,經過我們的細心栽培,兔兔先后喜歡上了吃螞蚱,蝗蟲,蟋蟀,油條,豆花(只吃咸的),腌白菜,等等。
而蘿卜她是看也不愿看一眼了。
兔兔是我們養過的第一只兔子,前前后后,養了四年。
我們眼見她從萌小蘿莉長成了老阿姨(雖然一直胖乎乎且不愛動),有時候我們爭寵,兔兔最愛我姐,大概因為她會說甜言蜜語,接下來是我,因為我給她吃肉,最后是我爺爺,盡管他任勞任怨,用一只手撐起了兔兔的所有家庭裝修和衣食住行生活品質,有時候我爺爺說兔兔是白眼狼,這時候我奶奶會在一旁吐槽,因為兔兔除了我們仨,從不讓我奶奶親近。
她心里還是知道誰是對她好的人的吧。
所以在她年邁將死的時候,她選擇進到洗手間,從窗戶跳出去,不想讓我們看到。
可惜這孩子有點傻,窗戶外面有個小陽臺,所以她跳樓未遂、沒有如意。
但她撞傷了腦袋,好了以后,便瘸了一只腿。
于是接下來兔兔便只能瘸著一只腿走路了。好在她走的也少,大部分時間,她就在窩里躺著。
有一次我近距離觀察她,她紅色眼球上已經出現一些褐色斑了。
我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腿。
她急了,用爪子在我的胸口撓出三道血印來。
老了,脾氣卻出來了。
后來我們便不再招惹她。
我和堂姐一個升入小學高年級,一個上了中學。我們是大人了,忙起來了。
我們無法再和兔兔在休息日愜意地出去玩了。
她做不到了,我們也做不到了。
到了不知道多少天后的某一天,我和姐姐回到家,我爺爺說飯菜已經做好了。
只見爺爺端上來一碗黃悶肉。
而兔兔已經不見蹤影、徹底消逝了。
我爺爺說兔兔是自然死亡,早上他去喂她,就發現她的尸身已經有些僵硬了。
我爺爺是自然災害饑荒里活下來的人,于是他精心處理了兔兔的尸體,開膛破肚,沖洗,切塊上粉,先過一遍油,炸至半熟,再隔水蒸,力求肉爛、入味。
我吃過爺爺做的黃悶排骨,黃悶雞,黃悶魚,幾乎沒有一次不是吃得太撐快要吐出來的。
但那一天,我猶豫了。
我姐性子外向剛烈,她得知真相后,立刻流著淚撕下作業本的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不許吃三個大字,蓋在了那一碗肉上面。隨后便離家出走,絕食了好幾天。無奈之下,我餓著肚子的爺爺奶奶只好追出了門,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家里。
我便一個人,對著那碗肉,發呆。
我傷心了,但餓了,我想兔兔了,但餓了,我不想掀開那張封印一般的紙,但我餓了。
我真餓了。
我看了一會動畫片,沒人回來,飯菜都有些涼了。
于是我拿了一雙筷子,我不敢摧毀那張紙,于是我找到了一個紙和碗之間的縫隙,把筷子伸進去,夾了一塊肉出來。
我打量了它一會,分不清那是屬于兔兔的哪個部位,就像一塊最普通的肉。
我吃了下去。
那大概是我吃過的最矛盾、又是最好吃的黃悶肉了。
我只知道,吃了一塊之后,我便無法停下來。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家,幾乎把整碗肉都吃光了。
說到這里,我看見我身邊的兔兔星人的戰士們都流下了淚水,淚水被它們紅通通的眼珠子浸染過,幾乎都帶了一星半點的粉色。
我活到331歲那年,誤入兔兔星球,它們的異種探測器很快測試出了我曾經傷害過它們祖先在地球上留下的初級基因。
它們是團結的民族,它們扣押了我,像對待一個敵人。
最終聽了我的故事后,我被兔兔星人放生了。
在回程的路上,我看著那一個個雪白、可愛的身影在我身后越變越小。
我突然又有些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