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拉肥豬
大清宣統三年,四川東北部保寧府東山縣擂鼓鄉,辛亥年正月剛過,盡管寒風吹得人忍不住要把脖子和手都縮進棉襖里,但幾條青石板主街上的紅燈籠還沒有取下來,鎮上依然透著喜氣。大西街上,擂鼓鄉團練團總、袍哥松柏堂舵把子史魄然的家里,正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不過,離史家大院兩里路的郊外就冷清多了。寒鴉不時嘶叫一兩聲;風吹過,路邊零零星星幾棵柳樹上光禿禿的枝條隨風起舞。路邊的一間茅草房,前不沾村后不靠店,蒙著皮紙的木支窗透出微弱燭光。屋內,因為紅色蠟燭的光芒,倒顯得要溫暖些。一個后生壓在女人身上,正奮力沖刺,卻聽得門外有了動靜,似乎是人的吵嚷聲。
【舵把子:袍哥堂口負責人,又叫舵爺或大爺。】
當門外叫罵聲突起,破舊的木門被踢開瞬間,史毅山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落入了圈套。他停止動作,剛翻身下馬,四五個男人已經涌進屋內——都是些面色黧黑的山民,頭上包著青布,腰間扎的布帶也是青色的。為首者直撲床上女人而去,唰唰兩個耳光,女人雪白的臉上頓時冒出兩個手印。余下幾人朝史毅山撲來,拿住他的手腕,就要向背后扭去。
史毅山心中一個激靈,兩手一抖,將抓住他的幾只手甩開,一個鯉魚打挺站在床上,飛腿踢倒一個山民。床上站的這男人,高個子,寬肩窄腰,一身腱子肉,左胸上紋著頭長有獠牙的野豬。看他身手敏捷,似乎是個舞拳弄棍的好手,為首的男人吃了一驚,忙丟開床上那赤條條的女人,過來助戰。
雖然是以寡敵眾,史毅山卻站得高,地形有利,他左踹右踢,幾個山民竟一時近不得身。不過,史毅山畢竟光著身子,心里發怯。他瞅個空子,抓起被蓋朝床下幾個人扔去。趁著床下幾人被罩了頭,手忙腳亂之際,他抓了褲子,轉身就要破窗而出。
然而,史毅山剛剛飛身起來,卻覺得后腦勺一痛,跟著摔倒在床上。原來,是一個山民抓住了他那又長又粗的辮子。待欲再戰,卻被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抵在了頭上。史毅山余光一瞥,卻是為首那人,正拿著一支火繩槍,鼓著眼睛,滿臉殺氣地盯著他。史毅山頓時泄了氣,不再抵抗。
“綁起來。”那頭目模樣的人喝道。幾個山民掏出繩子,將史毅山捆得像粽子一樣。
“六爺,”一個山民問道,“嫂子怎么辦?”
“這賤女人,暫且留著性命。”被稱作六爺的人罵道。“滾!”
“總得讓我把褲子穿上。”史毅山說。六爺努努嘴,一個山民拿來長褲,給史毅山穿上,系好。六爺解下頭上包布,讓手下把史毅山眼睛蒙上,似乎卻還有些不解氣,又掀開竹篾席,扯出一把墊床的谷草,塞進史毅山嘴里,恨恨道:“路上不要亂吼亂叫,再不老實的話,一槍敲了你沙罐。”
【敲沙罐:袍哥切口,槍斃。】
門外,已經有匹灰毛驢等著。眾人抬起史毅山,像放一袋米一樣,橫擱在毛驢背上,吆喝著動身了。
馱在驢背上史毅山,因為驚惶也暫時忘記了被硌得生痛的軀體。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始整理思路。抓上褲子,欲飛出窗外前的一瞬間,余光掃到那剛同自己交歡的女人,她正赤裸著身子,抱著腿,埋著頭,在床上抖得像篩糠的米籮。看來,并不是她伙同那群人下的套。若是仙人套,倒也罷了,不過是詐些錢,現在這樣子是要把我弄到哪兒去?
史毅山很是后悔:本來帶著成都府中學堂的同窗陶淮水回到擂鼓場,說是要讓他見識些鄉下風光,自己卻不知怎的被鄉場上賣炒花生炒瓜子的女人勾了魂。雖然做了好幾次露水夫妻,卻還不知道那女人全名,只知道她姓劉,有個綽號叫“胡豆西施”。女人五官倒也端正,身子肥嫩白凈,在月光下尤其銷魂——今天晚飯時想起就忍不住,從酒席上溜出來會她,沒想到卻惹出這等禍來。那被稱作六爺的,看來是“胡豆西施”的丈夫。自己也曾問過女人,卻說當家的在外做生意,一年半載才回家一趟,如今看來,做的倒是這打家劫舍、拉肥豬的生意。這房子,離鄉場本來就有兩三里路,又是深夜,鬼才來救我?
【拉肥豬:綁票。】
毛驢背上的史毅山,感覺得出來,是在上山。
終于到了,他被卸下來,扔在地上,蒙在眼睛上的青布也解開了。過了好半天,才漸漸適應了幽暗的光線。看這屋里,無桌無凳,一邊靠墻處鋪著谷草,谷草上倒還胡亂盤著一床被蓋,摸上去滑膩膩的,聞起來汗臭熏人。一小扇窗,橫七豎八釘了幾根粗大的木條。從窗里望出去,倒還看得見郁青的松和湛藍的天,偶爾還有一縷云飄過。該是第二天早上了吧?
“這里哪兒?”
“放我出去。”
“我有錢,給你一百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
“你他媽的,你倒是說話啊——說——句——話——”
任他叫罵,也無人搭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門才吱嘎一聲打開了。進來三個匪民,一個手里端著槍,對準史毅山的腦瓜;一個端著托盤,盤里放著兩只碗;一個手里拿著一副鐵打的腳鐐,進來后就把他身上的捆繩解了,換了腳鐐。要不是長槍頂著腦袋,老子倒要借機踹倒這幾個砍腦殼的土匪,躥出門去。
“吃。”幾人冷冷地扔了一個字,也無多話,轉身鎖門,走了。
雖然戴著腳鐐,好歹手松開了,塞在嘴里的谷草也被拿出來了,史毅山覺得一陣輕松。盤子里小碗裝的是水,大碗里卻是一條魚。偷了人家的婆娘,被拉了肥豬,居然還有魚吃?
史毅山拿起筷子,卻覺得口中一股腥味,想來是被那把谷草戳出血來了,他把筷子放下,端起水來,漱了漱口,又吐在地上。最終還是再拿起筷子,刮著魚背上那層滑膩黏稠之物,再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小筷,送里嘴里。史毅山抬起頭,看見窗外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心頭一凜:壞了,這是要看我家里到底有錢沒錢。
原來,晚清時治安不靖,客商自然也是心有防范。行商在外,總是穿得很簡樸,被拉了肥豬總是叫苦,說家里沒錢,以圖少交贖金。可土匪自有辦法辨別真假。他們會在客商餓了之后,端出一盤魚來讓他吃。那家底不厚的,少見葷腥,會先挑魚腹之肉;而家中殷實的,大魚大肉吃得發膩,卻總是先挑無肉的魚嘴。土匪用此法驗客商之富窮,幾乎是百試百爽。
正在懊惱,卻聽得窗外兩個土匪在小聲對話。
“不吃魚身,也不吃魚嘴,啥子意思呢?”
“你是山豬吃不來細糠,不曉得他吃的是魚泫?這玩意兒可是上等河鮮菜品。每條魚只有一層泫,用繩子刮下來盛在碗里,要好多條魚才湊得成一道菜。這頭肥豬,絕對非富即貴,快去回復馬三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