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池塘邊沒有榕樹,也沒有秋千,只有一條彎彎的小路。

在那久遠的日子里,它的碧波里流動著人們的笑聲,以及衣裳、青菜的味道。它波瀾不驚的守候在這兒,雖沒有槳聲燈影的點綴,卻也透著歲月靜好。

隨著村里很多人慢慢走向外面的世界,它漸漸的被遺忘了。它開始變得混濁不堪,胖胖的肚子里再也找不到魚蝦的蹤影,只剩下厚厚的淤泥,散發著腐爛味,快要被廢棄了。

看著池塘整日難受喘息的樣子,老李和老伴經過商量,決定自掏腰包,請挖掘機來清理池塘。

老李為人謹慎,征得了鄰居們的同意,才開始聯系挖機師傅。

早上,安靜的鄉間土路上響起了車子輾過路面的轟轟聲,老李迅速走向屋外——肯定是挖掘機來了,他想。是的,不遠處挖掘機正舉著它堅硬的胳膊,唱著歌向老李家的方向前進。

忽然,歌聲止住了。

老李快步向前,只見英豪撒潑似的躺在地上,他七十多歲的老伴香貴看老李走過來,立刻破口大罵。說起這老太婆,故事可就長了。英豪在家一輩子活的窩囊憋屈,實在是辜負了他的名字,堂堂七尺男兒,被她矮小的身軀踩了又踩,沒有一點男人的尊嚴。

老李也不知什么時候得罪了這位菩薩,被香貴懷恨在心。起初還只是指桑罵槐,后來越發囂張跋扈,公然站在他面前,什么難聽的話都能被她運用自如,連他無辜的兒女也不能幸免。

老李家雖在農村,卻是見過世面的工人,不想與這刁鉆刻薄的村婦一般見識,更認為有失修養。沒想到他的隱忍,換來的竟是耳朵的長久不安寧。

老李來到挖掘機跟前,英豪正側躺在地,全然不顧冬天的地上冷颼颼的,以及自己的臉面。老李心中有些氣憤,這時挖機師傅從駕駛室跳出來,想要拉英豪起來,他倔強的一甩手,年輕的小伙差點摔了個趔趄。

香貴站在土坡上,雙手叉腰,嘴里不停地喊著要砸爛這臺挖掘機。挖機的主人不樂意了,兩眼一瞪:“我走南闖北,還沒見過你這潑婦,簡直為老不尊。將池塘清理干凈,不但方便了你們大家涮洗,還能灌溉農田,好處大大的。況且清理之前,也商量了你,現在反悔是什么意思?”

香貴這人有個毛病,每逢別人毫不退讓,她就像團刺猬,立馬縮回了自己鋒利的爪牙。她噤了聲,趁英豪還阻攔著挖掘機,慫恿她的兒子去找村干部。不一會兒,村干部來了,對英豪一番勸導,英豪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從地上爬起來。他花白的頭發上沾著細碎的枯葉和黃色的泥土,樣子十分滑稽。

挖掘機興奮的跳進池塘里,開始工作。偶爾停頓的間隙里,能聽見香貴刺耳的咆哮聲,隔著她家的門窗清晰的飄散出來,不用說,她正在修理英豪。

傍晚時,老李的女兒回來了,聽父親講起事情的經過,她責怪父親一向太隱忍。“您有沒有想過,您一直拿他當兄弟,他當您是仇人啊”。想到這些年伯父伯母沒完沒了的騷擾,她心中有些憤懣。

要不是母親時常教導她感恩,不要參與大人間的恩怨,她真想將他們罵的狗血淋頭,盡管她一吵架就氣的發抖。什么哥哥嫂嫂?他們心里可有一絲一毫的手足親情?父親的息事寧人并沒有換來清凈,卻成全了他們的越發猖狂。

寂冷的冬日夜里,老李悶悶不樂的坐在屋檐下,心里彌漫著一層層悲涼的水霧。他使勁地抽著煙,仿佛要將煩惱融進香煙里,猛地吸一口氣,然后吐的干干凈凈。

老李和英豪其實是一對親兄弟。家里的兄弟姐妹眾多,小時候他最喜歡的就是英豪。英豪長他十歲,他七八歲左右時,常常跟著英豪到山上拾柴、打鳥,去河里放鴨、撈魚。在物質匱乏又異常貧窮的年代,英豪穿著草鞋,挑著沉甸甸的柴禾去集市上賣,回來總會悄悄地塞給老李幾顆糖。這溫暖的景象,他一直沒法忘記。

英豪結婚不滿兩年,搬家另起爐灶,距離并沒有生疏兄弟間的情分。老李二十歲時當了國家工人,他常給英豪捎去糧票和肥皂,昏暗的燈下,兄弟倆喝些便宜的燒酒,一碗蘿卜干也能讓他們心里涌動著幸福。

老李二十三歲時在父母的張羅下成了家,妻子性格溫柔不說,還非常能干。隨著集體制的改革,他們的小日子很快就過的紅紅火火起來,羨煞村民。可英豪因為生養了六個孩子,加上農民的收入本就微薄,日子有些困頓。

老李是村里第一個買自行車的人,也就是從這時起,英豪看他的目光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遠遠的看見老李時,他裝作沒看見似的,轉過了身。老李追上去,親熱的叫聲“哥”,他淡淡的應一聲,卻不說話,惹得老李在風中獨自落寞。

不管英豪如何冷淡老李,他始終是老李心中敬重的大哥。記憶對有的人來說,并不如風,吹過無痕,它始終能把美好的情感沉淀在歲月里,讓人無法忘卻。但也有人無情的拋棄記憶,使自己越來越冰冷。

老李有點難過,他們身體里一開始就流著相同的血液,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歡笑過,同一張床上睡眠過,該是修煉了幾輩子才能換來今生這場兄弟的緣分?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它消亡?他想找英豪好好聊聊,但對方始終不冷不熱的,仿佛從未認識他。老李只得在自己的能力范圍里,關心英豪的孩子們。

但英豪心中的疙瘩,像氣球一樣,越來越鼓。他愈來愈看不慣老李,常常陰陽怪氣。老李的女兒至今還記得,有一回父親讓她給伯父送橘子,那時橘子比較稀有,可伯父看到她后,板著臉色,生硬地說到:“橘子那是我們這種人吃的?快拿走!”小女孩委屈的跑回了家。

老李無奈的接受了這個事實,那就是他的哥哥,一直嫉妒著他。嫉妒使英豪心里生長出一顆枝干扭曲的樹,上面掛滿了尖銳的葉子,刺破了他的心,刺壞了他的眼,讓他變得日益冷漠。老李不禁為他的哥哥感到悲哀,英豪正孤獨的走在黑暗的樹林里,拒絕陽光照進來。

從此以后,他們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卻也相安無事。

但老李沒有想到,老了老了,英豪卻要將他們倆往仇恨的懸崖上推。他一次又一次唆使本就蠻不講理的香貴辱罵老李。老李不是沒有想過回擊,在他心中,兄長始終是兄長,他對自己說,能忍則忍吧。可今天他們太過分了!

“爸,這么冷的天,您坐在外面小心身體著涼了”,女兒的聲音,掐斷了老李的思索。

第二天,挖掘機又工作了一上午,才將池塘里的淤泥徹底清理完畢。大約過了一周,老李給池塘撒過石灰,找出家里的抽水泵,從河里抽滿了一池塘水。好端端的幽藍的河水,進入到池塘,竟失去了原來的清澈,看起來還需要多搗騰幾回,才會清澈吧。

周末,一雙兒女都回來了,餐桌上,一家人談笑風生,其樂融融。更讓他欣慰的是,兒子和女兒互愛互助,他這顆父親的心,不再疼痛。

有一天,老李站在這新生的池塘邊,他心里一陣感慨:心中淤泥若不消,哪有幸福駐心間,也難留住清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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