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延殘喘的月光艱難的透過濃霧,給水池籠罩上了一層詭異的銀色。
桔子和石頭提著手電撥開茂密的蘆葦,最先走進了這片沼澤,我和白巖戰戰兢兢的跟著,因為我們都不愿意落在沒有手電光的隊伍末尾,老實的大龍似乎沒那么多想法,于是就呆在了最后。
當我們已經完全被高過頭的蘆葦蕩和野草包圍時,才真正確定那聲音的確就是從這水池周圍的某一塊地方傳出來的。
幾個孩子開始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水邊朝哭聲的方向進發,隨著不斷的深入,身后桔子家的燈光已經完全消失在蘆葦叢深處。
霧變得更濃了,頭頂的月亮也在漸漸消失。
路上吵鬧的蛙鳴幾乎就是從你耳朵邊跳進來的,有時候一腳踏下去還會踩到一些不明的、軟軟的東西,在那種時刻,一些關于這片水池的傳說,哥哥和大姑講給我的真實的故事就會一股腦的涌上心頭,淹死的孩子,冰下的女孩,還有那些被大水沖上岸的腐爛的衣服……
那年年初,一個成年人在鶴城舊城區郊的一個廢棄礦坑底的水泡中不幸溺水身亡,家屬和警察在那個水泡中打撈了幾天也沒能發現尸體,按說“淹死三天必上浮”是常識,可是死者家屬在泡子旁守了幾個禮拜那人到底也沒浮上來。
這事在當時很蹊蹺,因為水泡子不像那江河湖海的活水那般,是死水,那個舊城郊的水泡子幾年后我也親自去看過,不過一個足球場那么大,要出口沒出口,要入口沒入口的,所以要是有個東西浮了上來就算瞎子也能一眼看到。
當時就有明眼人說,你看這死水泡子三九隆冬的都不上凍,就說明這泡子明面上是死水,水面下深處卻是活的。
果不其然,大約一兩個月后,一具無名男尸就出現在了距離這個事發水泡不遠處的鶴城南露天礦坑底的三角泡里(詳見邊城奇談第一話),尸體已經高度腐爛無法辨認,但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愿意將這具無名尸體和一個月前的溺亡尸體失蹤事件聯系在一起。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大人們嘮嗑時提到的說法,鶴城的深水泡子里有一半都是當年為了采煤人工開鑿出來的,這些在采礦過程中無意產生的歷史遺留物的深處大多會有水下暗流,這些暗流通過復雜的地下水脈網絡和廢棄的礦井坑道連接在一起,所以才有了人明明是在城南淹死的,尸體卻“跑”到了城西的至今都無法解釋的事件。
那么或許,此刻自己腳下踩著的就是……
但當時的情況下,我只能盡量將腳下那些柔軟的不明物體想象成不小心被自己踩到的倒霉青蛙。
身旁的白巖似乎也察覺到了腳下的不對勁,所以干脆嘴里念念叨叨地不停的作起了揖:
“各位哥哥姐姐大爺大娘行行好,蛙姨蛤蟆叔也行行好,踩著您了也是咱們的緣分,哥幾個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行行好,真不是故意的…”
看著白巖神叨的樣子,明明神經高度緊張的自己差點笑噴出去,但那愈發清晰的哭聲卻又時刻提醒著自己,那個聲源,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桔子和石頭一開始還精神抖擻的沖在最前面,但隨著周圍的環境越來越漆黑,身邊的草叢與蘆葦越來越茂密,手電筒光已經完全無法探明前方的情況,兩個人的腳步也開始慌亂了起來。
這一慌可不要緊,兩邊高過頭的雜草也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什么東西從里面撲出來一樣,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生怕從隊伍里落下去。
“靠!”
突然,在前面打頭陣的石頭咒罵了一聲,緊接著下一秒。我就看到前面的蘆葦蕩里一陣猛烈的抖動,明明一直向前的手電光一下子翻轉過來,石頭和桔子調頭猛沖了回來!
我立刻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朝我們這面過來了!
在手電光從自己腳下閃過的一剎那,恍然間我看到了一團白花花的影子從旁邊的草叢里“刷”地一下竄了過去。
石頭和桔子氣跑了過來,瘋狂地用手電掃視著周圍的草叢與蘆葦,臉色蒼白,嘴里還著粗氣,盡管我們之間原本只隔了幾米遠的距離。
“看、看到了嗎!”
“我不確定我看到的是不是…”
“你就他媽直接說看沒看到!”桔子激動地搖著我的肩膀叫道。
我正要回答,但一個非常奇怪的聲音忽然不知從什么方向傳了過來,這聲音的分貝甚至蓋過了周遭吵鬧的蛙叫和蟲鳴,而且似乎就在我們的附近,連情緒激動的桔子也緩緩地退了回去。
幾秒鐘后,怪聲第二次響了起來,聲源似乎就在離我們不過幾米的地方。
幾秒種后,怪聲第三次響了起來,聲源似乎就在離我們不過幾步的地方。
所有人都僵硬的支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似乎都在等待第四次的到來,也許是當時少不經事的我們都嚇傻了,竟沒有一個人跳出來主張大家趕快逃跑。
而我自己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但猛一回頭卻發現白巖正縮在那里,他的臉在抽搐。
孱弱的光線下,白巖面部扭曲,豆大的汗珠正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深以為他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便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那里除了高人半頭的蘆葦外什么也沒有,遠處的草叢正在黑夜的微風中戰栗顫抖。
“你…”
“疼…”
“怎么?”
“疼……”
眼看著白巖正一點點的癱坐下去,就知道他肯定出什么問題了,其他幾人也發現了白巖的異樣,也顧不上那瘆人的叫聲紛紛圍了過來。
“巖弟咋地了?”
“腿…腿上…不知道怎么了,從剛才起就吃不住力…好像被啥玩意…”
“嚇抽筋了吧!”
“是不被‘草爬子’(一種吸血蟲)咬了?”
白巖無力地搖了搖頭,這時大家還以為他是因為害怕在無病呻吟,然而一直默默站在隊伍最后面的大龍突然指著白巖的腿說道:
“白巖!你小腿肚子上好像抱著個什么東西…”
大龍話音剛落,所有人都愣住了,白巖更是下意識的朝腿后面摸去…
終于,第四聲怪叫響了起來!這一次是如此的清晰而又如此的瘆人,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嗷”的一聲尖叫,緊接著,唰的一下,一個白花花的影子就從白巖后面閃進草叢里了。
石頭抬腿就要過去追,被桔子一把拉了回來,而白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臉色比天上的月亮都要慘白。
“巖弟,你到底抓到啥玩意了?”
“是野貓還是…”
白巖緩緩地搖著頭:“沒毛…”
“什么?”
“那東西沒毛……”
“你沒放屁吧!”
“真他媽沒毛!光溜的!就像…就像…”
“好了!”桔子打斷道“直接告訴我,腿還疼不?”
“腿…”白巖連忙把手摸了回去“疼,但不像剛才那樣,等等…我的腿…石頭你幫我照下”
手電光線下,只見白巖的小腿后面居然腫起了紫黑色的一大塊,但皮膚上卻看不出任何創口。
“好家伙!你這腿…”
在場所有人都被白巖的腿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到底是啥玩意把他腿弄成了這樣。
白巖的腿為什么成了這樣,在之后的十幾年里每當老朋友聚會時我們都得不出統一的說法,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成了所有人都回避并緘默的夢魘。
我攙起了白巖,石頭和桔子還在用手電在旁邊的蘆葦里翻找著,大龍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看著我們,白巖一手捂著腿,一手捂著胸口問我道:
“陽子,我的腿不會廢了吧?”
“我…你想多了,你的腿又沒傷筋又沒動骨的,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白巖白了我一眼 “得,你還是別說話了,我不過是擔心我的腿,結果你居然要咒我死…”
調侃之余,氣氛緩解了些許,但顯然一桿人等干杵在這荒草灘里也不是個事,這個水泡子已經親自向我們展示了它的古怪與詭異,那么下一步還會發生什么我們措之不及的事情?我看了看手上六一節時老姑送我的米老鼠夜光電子表,時針馬上就要走到“1”的位置了,如果父母要是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是在桔子家的炕頭上躺著而是在草灘子里站著,真不知道回去后是要被抽皮帶還是被抽沾了涼水的皮帶。
“桔子石頭,白巖的腿已經這樣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桔子詫異地轉過頭“都走到這了你還要回去?要回去你自個現在回去吧!”
也許是恐懼,也許是憤怒,在內心積郁了太久,一股邪火涌上心頭,我沖上前一把抓起了桔子的衣領:
“你他媽的瘋夠了沒有!我是想自己走!但現在情況都這B樣了,我們不能看著你繼續往坑里跳了!白巖都受傷了,下一步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現在,所有人都聽我的!管他媽的哭聲不哭聲鬧鬼不鬧鬼的!我們回家!就現在!”
桔子也很是機靈,看著我抓起了他的衣領,身子往下一縮,一掙,就從T恤衫里滑了出來,對著我的肚子反身就是一拳,這一拳把自己最后的一點理智都打散了,我舉起雙手狠狠掐住了桔子的脖子,兩人就直接在泥地里扭打在了一起·。
其他人連忙上前拉架,石頭上前拖住桔子,大龍抱住我,好多年后老朋友聚會嘮嗑時才知道,當時那種情況連腿腳不利索的白巖也上前拉架來著,只不過因為腿腳問題,再加上腳下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爛土地,還沒走過來呢就先自己摔了個狗啃泥。
好不容易兩個人才消停下來,才發現由于剛才是在泥地里撕打,我被撕壞了上衣,桔子光著膀子,倆人身上早已滾了一圈烏黑的爛泥,一塊干凈的地方也沒有,而其他幾人為了給我們倆拉架身上也沒好哪去,這下好了,誰回家也沒法向家長解釋清楚了,全都等著挨皮帶抽了。
石頭抹了把臉上的泥巴說道:
“阿陽說得對,我們確實該回去了,但你們看我們現在這個位置,已經繞到了這個泡子三分之二的地方,如果我們繼續往前走的話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原點,但如果原路返回的話花費的時間將更多,你們覺得呢?”
“我同意”桔子第一個舉手說道。
“我也是。”大龍低下頭默默嘆道。
我沒直接搭話,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白巖:“腿還行嗎?”
“我們在天上的父…”
“什么?”
“愿人都尊父的名為圣…”
“什么!”
“愿父的國降臨,愿父的旨意行在天上…”
這時自己才反應過來,白巖家其實都是基督教徒,現在危難當頭,這小子居然有心情在這里禱告,那年頭雖然還不流行“奇葩”這個詞,但現在想來白巖這小子絕對是個天生的奇葩。
我轉過頭面向大家淡淡地說:
“他沒事,那…我也同意。”
當時如此草率地做出這樣危險的決定,如今想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的幼稚,所有人的幼稚,無知,和盲從,就像新聞里報道的那些大量兒童傷亡的事故,往往就是由那么一兩個淘氣的孩子領頭,其他隨大流的孩子盲從,最后就釀成了許多重特大傷亡的人間慘劇,如今當自己也快到了要面對成家立業的年齡,才發現,有些東西并不是家長一味地叮囑和告誡就能控制得住的,熊孩子,真該打。
故事到了這里,將變得更加壓抑沉重了。
因為沒有人能想到,接下來原本只需十幾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程,有的人竟然走了整整幾個小時,而有的人,卻走了一輩子。
因為有的人回來了,有的人,沒能回來。
子夜,連吵鬧的青蛙大軍都已經結束了它們盛大的求偶晚會,消失了生機的水塘完全陷入到死寂之中,濃霧繚繞的夜空下只回蕩著我們穿過草叢時產生的枝葉摩擦聲。石頭和桔子依然打著手電走在最前面,我攙著白巖,大龍則緊隨其后,也許是經歷了剛才的事情,沒有人再閑聊,除了白巖依然低頭默念著他的禱告詞,其他人的臉上都陰晴不定,但卻又心照不宣地擠在一起,所有人都以為大家就能一直這樣相擁著平安無事地走到終點了吧。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桔子猛地站住了腳。
跟在后面一直忙著念叨的白巖沒看到,一個趔趄撲在了桔子身上。
“干啥玩意嚇死我了!”
桔子沒吭聲,一旁的石頭卻慌忙堵住了白巖的嘴。
下一秒,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連白巖正在撕扯石頭的雙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是尖叫,是一個嬰兒的尖叫,而且是那種撕裂胸腔般的尖叫。
而這尖叫,似乎就是從桔子的腳下傳來的。
石頭將手電光緩緩地移了過去,這個過程簡直像坐在火爐上一樣漫長,但當顫抖的光線定格在那里時,桔子的周圍卻什么都沒有。
但這帶著哭腔的尖叫卻依然存在,在陰霾的深夜里時刻像一個帶血的針頭一樣穿刺著所有人的心臟。
“下面?”白巖小聲問道“是不是從地底下傳出來的?”
石頭擺了擺手,繼續舉著手電檢查周圍的草叢,這時,一旁的桔子卻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后輕輕地扒開了自己面前靠水泡一側的蘆葦。
伴隨著蘆葦莎莎的響聲,在孱弱的月光下,一個小小的水洼出現了眾人的面前。
忽然,哭聲停止了。
就好像這個未知的聲源察覺到了什么一樣。
桔子第一個舉著手電筒來到了這個水塘前,他用手電光指了指這片水洼,又回頭鄭重地看著我們。
那樣的表情所傳遞的信息對我們而言已經再清楚不過了,水下面,有東西。
我們幾個也慢慢跟了上來,空氣中忽然彌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很難用語言形容出來。
水洼并不是很深,在手電光的照射下,明顯能看出水底下有什么東西,但同樣因為光線的反射作用又看不清具體是什么,石頭從一旁的蘆葦蕩里折了一根長度適中的蘆葦桿,開始在水洼里輕輕地捅。
經過石頭這么一折騰,那種奇怪的、讓人心理非常不舒服的味道就更濃了,
為什么心理不舒服?因為走到這里,大家心中都多少有了點答案,或者說,這個答案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那個讓我們這輩子都在逃避的畫面還是出現了。
水洼里,開始不停有氣泡冒出,然后,一大片白色的蠕蟲和黑色的甲殼蟲從水下浮了上來。
然后,是一只蜷縮的手。
然后,是一張臉。
一張腐爛的臉。
一張大張著嘴、被黑色食腐甲殼蟲穿進爬出的臉。
伴隨著這張臉的浮出,那股奇怪的味道已經達到了頂峰,帶血的針頭終于露出了它邪魅的一面,狠狠刺激著所有孩子的心靈和神經。
現場的一切在殘酷地告訴我們,那是一個早已死去并高度腐爛的嬰孩。
而那股奇怪而強烈的味道,是腐爛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白巖吐了,大龍吐了,我雖然沒有做出同樣的舉動,但是那一刻自己的眼中卻只剩下了那具腐爛的嬰兒。
而那嬰孩正大張著嘴,就像新生兒在脫離母體后拼命呼吸著外界的空氣一樣,在拼命爭取著生命的權利,那不是幻覺!它在拼命地哭嚎,是的,它在哭,它在尖叫!
“跑…”
桔子的聲音在顫抖。
“什么?”
“我說跑!死孩子在哭!你他媽眼瞎了沒看到嗎!咱們撞見鬼了!快跑!”
真的不是幻覺!
下一秒,所有人都開始拔腿往回跑,但當時身處在被濃霧覆蓋而又高過人頭的蘆葦蕩里,又是在那種極度恐懼的心理狀態下,誰能確定所有人是不是真的在往回跑,池塘邊到處都是腐爛的稀泥,跑動起來每一步都非常困難,更何況身邊還帶著小腿受傷的白巖。
一開始的時候,桔子跑在最前面給所有人開路,石頭在前面拖著我,我拖著白巖,大龍在后面扶著白巖,也許是一開始就跑錯了方向,身邊的蘆葦竟越來越茂密,茂密到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就看不清前面的人了,但事到如此也只能將錯就錯,所有人都在拼命逃跑,沒有人提出異議,不一會,拖著傷病號的我和大龍就顯然跟不上桔子和石頭的速度了,下一個轉身,沖在最前面的桔子就不見了蹤影。
桔子不見了,所有人都慌了神,石頭連忙大叫桔子的名字,半天才隱約聽到前面傳來了一聲人的回音。
“不行,我得去找桔子!”
還不等我上前阻止,石頭也一個閃身消失在了蘆葦里,很快也沒了動靜,眼看著原本五個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了三個,不,兩個半,自己心理急的真是想罵娘的沖動都有。
怎么辦怎么辦?是在原地等他倆回來還是…
然而不等自己做出選擇,身邊的情況就再次逼迫所有人做出了決定,因為,那個先前的怪聲,它又響起來了,而且就在附近!
所有人都立刻想到了白巖那條莫名受傷的腿,于是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就先一步替大腦做出了反應,我拖著白巖的左胳膊,大龍拖著右胳膊,兩人幾乎是一路拖行著白巖在向前狂奔,方向感和白巖的哀嚎聲完全被拋在了腦后,一心只想逃離那個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怪聲。
就這樣兩個人也不知道拖著白巖跑了多久,直到身邊已經完全聽不到那個怪聲,自己也完全筋疲力盡了,才將白巖丟在一旁的草叢里,開始認真關注周圍的情況。
然而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跑了這么久,我們居然還沒跑出這片蘆葦蕩,如果按著剛才奔跑的時間和速度來算,就算我們跑不到桔子家但也起碼跑上水泡旁的大路上了,這片蘆葦地到底有多大?
“等等,不對勁”
大龍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說道。
“這里,咱們之前好像…來過”
“來過?你別嚇唬我,咱們都跑這么久了…”
大龍搖搖頭,開始在四下里尋找些什么,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也開始不知所措地跟著他尋找起什么,果然沒過多久,就在一片被壓倒的草叢里找到了一條白色的東西。
“這是…”我看著大龍手里撿起的一條破布一般的東西,似乎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了。
“這是剛才,你和桔子打架時從他衣服上撕扯下來的一部分,袖子的部分”
“那也就是說…”我猶豫著,沒敢把那個已經毫無懸念的結果說出來。
“我們跑了這么久,又回到了原點。”
沉默。
可我還是不甘,我不信掙扎了這么久后居然又跑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大龍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像發瘋一樣翻找著周圍的蘆葦和雜草從,他很清楚,我在求證一個最終的證據,來證明這個幾乎不可能的答案。
終于,在找出去十幾步遠的距離后,一個熟悉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一片蘆葦,一片靠近水泡的蘆葦。
蘆葦已經不再整齊,因為在這片蘆葦上已經有數個慌亂的、深淺不一的腳印踏過去了。
而在蘆葦的另一側,那個小小的水洼,又一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而那水洼,還在不停向外,翻著氣泡,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那下面喘息一樣。
而那個東西似乎隨時會從里面蹦出來。
身后的大龍像見了瘟疫一樣猛地退了回去,而我自己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盡管心中有十萬個不相信,但眼前的一切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們僥幸反駁的借口了。
天哪,這是鬧鬼了!
怎么辦?跑!
坐在那面的白巖剛歇過氣來,還沒來得及反抗,便又被我和大龍兩個人拖起來狂奔。
路上,大龍喘著粗氣,一邊跑一邊哀嘆,壞了,咱這是碰上鬼打墻了。
我瞪了大龍一眼,直罵他烏鴉嘴。
鬼打墻是啥,我們自個心里都有數,之前跑了那么久如果說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方向跑偏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偏離到能在不知不覺中掉個頭跑回來的確實太邪乎了。雖然自己的嘴上一萬個不承認,但今晚發生的超出我們世界觀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現在又有這樣詭異的情況同時出現在幾個活生生的人眼前,若不是真鬼打墻,那就是集體神經失常!
然而,剛跑出去沒多久,跑在稍前一點的大龍突然一個趔趄栽了下去,我以為大龍是踩進“軟泡子”里了(濕地中的沼澤泥潭),便拋下白巖連忙去拉大龍,但誰成想自己的兩只手剛搭上大龍的胳膊,眼前的一幕就讓自己像個死人一樣怔在原地。
大龍并沒有踩到軟泡子里,但是在大龍摔倒的腳邊半步不到的地方,那個水洼,再一次出現了。
這一次,所有那些曾試圖說服自己自欺欺人的理由都在瞬間被擊得粉碎。
死一樣的沉默。
大龍連忙將自己的腿收了回來,但卻像盯怪物一樣用極度厭惡的眼光瞪著自己的那條腿,那條腿濕漉漉的,還沾滿了黑泥。
“怎么了大龍怎么了?”
“我的腿,剛才不小心…滑進去了…”
“滑…滑進哪了?”
“滑,滑進那里面了…水洼里…而且水底下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我看了眼水泡,果然,之前還不停翻著泡的水洼此刻平靜的像面鏡子一樣,好像里面的那個東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跑出來了。
“阿陽”
“怎、怎么了”
“我…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如果今天晚上發生什么意外的話…求你千萬別告訴我爸媽,他們會,會打死我的…”
“你胡說什么呢!”
“沒有!”大龍突然激動地抓著我吼道:“剛才發生的事咱們可都親眼看到了,而且…而且你不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么…”
“你剛才看到啥了?”
“今天…今天晚上,不,不只是今天晚上,我們出不去了”
“別瞎放屁,這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就算現在找不出去,天一亮我們就…”
大龍忽然低下頭,然后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不,出不去了,是我出不去了,我出不去了”
我從沒見過大龍這樣,大龍的臉在抽搐,身體變得軟趴趴的,好像虛脫了一樣,而且他剛才的笑容就像一個大人,而不是一個孩子,我緊接著意識到大龍可能是受到刺激了,嚇傻了,開始說胡話了。
沒再耽誤,我拉著已經虛脫了的大龍回去找白巖,白巖坐在地上看著兩人慘白的臉色估計也猜到了什么,便站起身做出了一個準備逃跑的姿勢,但我一把拉住了他。
“別再光忙著逃跑了,我們得穩一穩”
“怎么穩?我們絕對是碰上鬼打墻了,真倒霉早知道今天說啥也不來桔子家了…”
沒人作答,我抬起頭,高過頭頂的蘆葦與黑暗如地獄般吞噬了一切,只有頭頂的月亮告訴我們依然在人間。
在這里,沒有任何的參照物,到底應該往那個方向跑,我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在那個沒有任何電子設備輔助的年代,那一刻面對浩蕩的蘆葦我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無力。
最終,我們還是選擇了逃跑,選擇朝著月亮的方向逃跑,因為我們已經不指望能夠逃出這片蘆葦了,我們只希望能夠離這塊詭異的水洼遠點,越遠越好。
這次似乎比之前都順利些,我們一心認為自己的確是沿著一個固定方向跑的,而且中途也沒再有其他怪異的事情出現,而且之前一直默默跟在隊伍尾巴的大龍似乎也漸漸恢復了正常,開始加速沖在最前面,就當我甚至認為我們終于要逃出來的時候,跑在前面的大龍又突然站住了。
大龍始終都沒再回頭,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陰風拂過兩邊的雜草,發出陣陣哀嚎,熟悉的水花聲在哀嚎中吟唱。
縱使已經猜到結果,但當真正面對時,那種已經要從胸腔噴薄而出的心臟再一次從高處落下,摔了個粉碎。
跑了這么久,我們居然再一次,從另一個方向,另一個角度,跑回到了這個如同被邪靈籠罩的小水洼前。
大龍背對著我坐了下來,喉嚨里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如裂聲帶般的叫聲,像哭,又像笑。
我知道他崩潰了,徹底崩潰了,他開始抱著我的腿,指著面前的那塊水洼,用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嘶吼道:
你沒看到嗎!你沒看到嗎!那個小女孩在朝我笑!就坐在水邊!在朝我笑!你沒看到嗎!她在朝我笑!
我看著面前那塊如黑洞般深邃的水洼,沒有,那里什么都沒有。
走,咱們走吧。
不!她在朝我笑!她要我陪她玩!
大龍,走,咱們回家。
回家…
大龍突然轉過頭,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淚珠。
回家…我能回家嗎?我想我媽媽…
媽媽…
鼻子一酸,心一橫,媽的,不管哪路妖魔鬼怪在這興風作浪,都不應該對我們這群啥都不懂的小屁孩下這樣的毒手,我就不信今天還走不出這片不干凈的鬼地方了!
白巖強忍著腿疼,和我一起攙起已經精神恍惚哭得不成人形的大龍,三個人再次出發,只是這一次,沒人再跑,也沒人再驚慌,似乎心里都在憋著一股勁,一股求生的決絕。
之后的故事,因為種種原因,不再贅述,我們走了很久,直到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喚我們的名字,本來都以為是鬧鬼或者幻聽了,直到看到桔子的頭和手電光一齊從前方的草叢里探出來,大家都興奮到了極致,已經因為過度疲憊和恐懼而遲緩的腳步都快了起來,紛紛跟上了桔子的腳步,沒過多久,池塘旁的大道便出現在了手電光下,然而就在所有人覺得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時,我一回頭,清點人數,卻發現少了個人。
大龍不見了!
就這一轉身的功夫,大龍不見了!
我回頭,發現白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忙問原因,白巖一臉難堪地說,原來從剛才見到桔子后,大龍就開始自顧自地說胡話,然后就總想自己往回跑,白巖生怕他再跑丟了,就一直死死地抓著他,結果就在剛才,看到跑出蘆葦叢了,一激動手一松,再回頭看時大龍已經不見了。
我問白巖大龍究竟說了什么胡話,會不會說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白巖驚恐地搖了搖頭:“剛才大龍走路時突然一跳一跳的,我問他怎么了,你猜他說啥?他說這地上全都是人!每一根蘆葦下都坐著一個人!他怕踩到他們!”
我心說壞了,大龍怕是被嚇瘋了,剛想罵白巖怎么連個人也看不住,但一想到這和自己的失職也有關系,只得作罷,幾個人對著蘆葦蕩里發瘋地扯著嗓子喊了好久都沒有任何回應,當我打算回到蘆葦灘中找大龍時,卻被石頭一把拉住了。
人丟了,這事瞞不住了,趕緊回去找大人幫忙!
然而回去之后才知道,桔子母親打完麻將回來發現孩子都不見后已經急瘋了,她給我們所有人的家長都打了電話,確認我們的行蹤,而現在父母們都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當桔子母親知道我們竟然在后半夜去了那個水塘后,每一個人臉上都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桔子直接被一腳踹倒在地上,當得知還有孩子沒出來后,桔子母親的臉上一陣發白,隨后便轉身進了廚房,取了東西,幾秒鐘后,就聽到桔子媽站在胡同里用鍋鏟敲著鐵盆大吼道:
“老娘們老爺們都起來!丟孩子了!都起來幫個忙!”
十幾分鐘后,天邊已經泛起了微光,整個水塘周圍的幾十戶人家幾乎傾巢出動,孩子們在胡同里探頭探腦,看著我們幾個犯事了的孩子發呆,女人們陪著桔子媽和趕來的家長安撫情緒,男人們提著手電筒、鐵鍬和鏟子一股腦的鉆進了霧氣未散蘆葦蕩中。
這時,我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嗚嗷一聲哭了出來,悄悄走近一看,原來是大龍的媽媽,陪著大龍媽哭得還有一個女人,是桔子家鄰居劉飛的母親,劉飛和我們年齡相仿,但比我們低一個年級,本以為這位母親是因為觸景生情才和大龍的母親一塊哭起來。
誰成想,原來消失在這蘆葦蕩里的孩子不止大龍一個,就在今天晚上,劉飛也不見了!
這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桔子拉到了一邊悄悄問他,桔子是我們幾個中被家長揍得最狠的,除了被自己媽踹翻外,還被劉飛母親扇了好幾個耳光,半個臉都是腫的。
原來,之所以桔子從一開始就那么自私頑固地堅持往有怪聲和危險的地方走,就是因為幾天前他和劉飛打的一個賭。
幾天前,在和鄰居劉飛玩耍聊天時,桔子發現,原來在晚上聽到水塘里有孩子哭聲的不止他一個,劉飛也聽到了,兩個愛耍橫逞能的小屁孩,說著說著就較上勁了,他們打了賭,約好了時間,誰要是不敢在半夜去那個水塘一探究竟,找到那個詭異的聲源,誰就給誰買一個全新的奧迪雙鉆悠悠球。
桔子可沒那么傻,他知道憑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漆黑的夜晚獨自去那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所以他才以玩游戲機為由頭,拉上我們一起去一探究竟,但劉飛卻是個傻直楞,為了占領先機,那天晚上,他趁著自己母親正和桔子母親打麻將的功夫,竟自己一人先我們一步來到了這片沼澤蘆葦地里。
然后,他就再也沒回來。
而桔子告訴我,之所以在我們一起向外逃跑時他先撇下了我們,就是因為他聽到了不遠處劉飛好像在喊救命…
我問桔子,這件事咱們幾個中還有誰知道?
桔子說,還有石頭,因為他答應如果石頭陪他贏得了這場賭局,那么劉飛送的悠悠球將先讓石頭玩一個禮拜。
于是,一路上這兩個孩子超乎常人的異樣舉動似乎都有了一定的解釋。
但一路上這些孩子的瘋狂舉動卻都沒有任何說得通的解釋。
為了一個悠悠球,值嗎?
也許在現在看來,整個事件的起因就像一個笑話,但對于一個未見市面的孩童而言,為了一個心愛和可以炫耀的玩具,沒有什么是不值得的。
天真,有時是最寶貴的,但有時也是最可怕的。
搜尋行動從天沒亮一直持續到太陽升到了頭頂,兩個失蹤的孩子都沒能找到,有人報了警,我們被迫跟著各自的家長與警察到失蹤現場指認和還原昨晚的行動路線,但很明顯,所有的路線都是隨機的,所有的孩子也都嚇傻了,拿著筆錄本的警察顯然無法從一群已經丟了魂的孩子嘴里問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最后,大人們找到了那個小水洼,而環繞著水洼周圍方圓幾十米內的蘆葦都已經被人為地踩倒了,在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腳印,果然,昨天晚上我們跑了那么久,那么多次,但所有的腳印竟然都是在圍著這塊水洼有規則地轉圈。
看到這里,一股無法言明的后怕和寒意涌上了心頭。
難道昨晚,我們都瘋了嗎?
在失蹤現場,那個小水洼前,所有人都聞到了那股與我們昨晚聞到的同樣的味道——濃烈的腐臭。沒過多久,一具高度腐爛的嬰兒尸體被從水洼里撈了上來。
現場人員初步判斷后,死者是一名女嬰,死亡時間大約在兩周前左右,但這是法律人士的判斷,現場住在水塘附近的普通百姓都不這樣認為,因為這個女嬰的身上居然套著一件只有八九十年代甚至更早時家長們才會給孩子穿的碎花布外套。
但如果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的話,那這件長期泡在水里的衣服早就和尸體一起爛得連渣都不剩了。
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是誰給這個死嬰穿上這件“不合時宜”的衣服呢?
當時在現場,我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氛圍,在尋找大龍和劉飛的過程中時,水塘邊所有的人家都是那樣的積極和投入,但當人們在水洼里發現這具女嬰的尸體后,人群開始漸漸散去,而且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就連一直痛哭流涕的劉飛母親,在看到女嬰尸體的那一幕后,哭聲也戛然而止。
當時自己以為,也許大家都是因為覺得晦氣才會這樣吧,但如今想來卻沒那么簡單。
事后回想起,其實當時許多家住在水塘周圍的圍觀大人包括桔子媽媽、劉飛媽媽的臉上,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如果真的只是因為晦氣而回避的話,他們的臉上應該表現出厭惡,反感,而不應該是這樣的表情。
現在想來,那確實是一種很微妙的情況,因為那表情告訴我,似乎在這片水塘里發現女嬰尸體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想起了之前表哥講給我的那個關于這片水塘的故事——小男孩站在冰層上告訴所有人冰層下的尸體是他的姐姐,但他那窮困的父親卻憤怒地一把將他拎回了家,這很不合情理!如果換作一般正常的父親在聽到自己的兒子告訴自己失蹤的女兒在哪后怎么可能是這樣的反應!
除非……
我又想到了,在發現了那具女嬰尸體后,岸上所有人,包括警察的臉上,都帶著那一絲漠然,和麻木。
這片水塘里,到底還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勾當!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兩個孩子不可能再找到時,當我們返回桔子家準備被父母“皮鞭沾涼水”,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大龍竟然自己回來了,而且一個人蹲在桔子家院子一角的煤棚子里,要不是桔子他媽要給所有參與找孩子的大人們做飯而去煤棚子里撿煤還發現不了他。
當我們看到大龍時,他正蜷縮在煤棚里抱緊雙臂,瑟瑟發抖,嘴里不停地重復著一句讓人后背發涼的話:
“你走吧,我要回家,你走吧,我要回家…”
而在他腳下不遠處,是一件上次下大暴雨時,被暴漲的池水沖進院子里的來歷不明的衣服。
喜極而泣的大龍媽看到自己的兒子回來了抱起大龍又親又打,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那樣子,好像再給十座金山也不換。
但同行的劉飛媽卻是另一幅樣子,她抓緊大龍的手,像個發瘋的魔鬼一樣逼問大龍有沒有看見他們家劉飛,但大龍自始至終都是一言不發,問起昨晚的經歷,居然只是嘿嘿一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記得了。
后來用了很長的時間我們才意識到,曾經的大龍已經不在了,那個愛說,愛笑,愛和女生跳皮筋而且跳得比女生還好的大龍,已經永遠迷失在那片蘆葦蕩里了。
曾經的大龍沒有回來,而劉飛,永遠都沒有回來。
后來我聽說,因為沒有任何報案記錄和失蹤人口記錄,也沒有人前來認領,最后聽從當地人意見,那個女嬰的尸體直接就地火化處理了,而且還是孫瘸子做的法事。
后來,沒過多久,桔子家搬離了那片水塘,在市中心安了新家。
后來,小學一畢業,大龍沒有再繼續讀下去,原因很簡單,正常的初中學校不會收他這樣的學生。
后來,劉飛的媽瘋了,她老公也跑了,而她經常一個人在屋子里邊哭邊喊著報應,據說在那年的深秋,這個瘋了的女人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一把火燒盡了那片枯黃的蘆葦,而這個女人,也隨著那片大火不知了去向。
據說,那場大火甚至蔓延到了水塘周圍的其他幾戶人家,雖然未造成任何人員傷亡,但水塘邊的居民在經歷了那場大火后都紛紛搬離了這里。
我聽桔子說,劉飛父母不是本地人,而是九十年代從安徽遷居到這里的,兩口子一心想要個男孩,但劉飛媽的頭胎卻是個女孩,當時他父母的生活條件很差,經常要靠桔子家接濟,想著生個女孩也是白養的累贅,于是新生孩子的歡喜還沒過幾天,這家里居然沒有孩子的動靜了,鄰里一問,劉飛媽就哭哭啼啼地說孩子弄丟了,大家明面上都紛紛表示遺憾可惜,但實際上心里都清楚,這剛出生的女娃子八成是被他的親生父母淹死在水塘里了。
后來,我聽說,這水塘幾十年前曾是鶴城國營煤礦振新礦的一塊洗煤池,而水塘周圍的人家大多是上個世紀追隨煤礦而來此安家的外來移民,其中有不少移民都是來自山東、安徽、河南這樣傳統意識雄厚的人口大省,在那種極端重男輕女的時代思想下,到底還有多少像劉飛父母一樣的人將自己的孩子親手終結在那片漆黑的洗煤池里。
而隨著礦坑的遷移,這片水域也從洗煤池逐漸廢棄成了荒草叢生的野湖,居住在水塘附近的人家也越來越少,新生兒也越來越少,但水塘終結“多余生命”的職能卻仍未被世人忘去,那些從這里長大,知道這片水塘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在偷嘗禁果,荒唐一夜,糜爛濫情,而意外懷子卻沒錢打胎后,這里成了他們處理善后并將自己摘個干凈的天堂。
后來,我聽說,在水塘周圍的居民里,這個水塘其實有名字。
而她的名字,叫作娃娃池。
許多年后,當故友重聚再提起這件事時,桔子撫著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地笑道:我真慶幸我是個男孩,要不按我爸媽那思想觀念,保不齊一下生就得陪著娃娃池里的鬼娃們玩泥巴去了!
我也笑著回應,世道變了,現在女孩可比男孩值錢多了,你瞧瞧咱們這幫窮兄弟,將來有幾個能娶得起媳婦的?
桔子笑言,那是,還不都怪這男女比例太失調了么,本身中國男的就遠多于女的,你算算看啊,這女人中,拋掉從事性工作的,拋掉終身不嫁的,拋掉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的,你看看,留給咱們的還有多少?
我說是啊,你說當初就咱們那屁大點的鶴城都有像娃娃池這樣專門淹孩子的地方,那全國上下那么多人,得有多少像娃娃池那樣被人命填滿的骯臟地方啊。
桔子苦笑道,這你就無知了,你知道為什么光八九十年代的孩子男女比例失調娶媳婦困難嗎?B超啊!全國上下,你知道,有多少女娃子連生下來呼吸第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被親爹媽弄死在肚子里了?要我說當時根本就不應該推廣B超這種技術,人的素質沒到那步,為什么還要推廣高于人素質的科學技術?
我嘆道,這人性啊,真他媽是個操蛋的東西,你說這水塘有錯嗎?B超有錯嗎?就算當時沒推廣B超,不還是有那么多父母在發現生的是女孩后直接淹死在池子里啊?而且直到現在,社會風氣都已經不重男輕女了,可還是有那些只顧床上一時爽不顧事后留活人的玩意兒把孩子往里面扔啊,要我說,無論是重男輕女弄死孩子的人,還是意外懷孕丟棄孩子的人,在我看來都他娘的是一類人,推卸責任,不負責任不配為人的人!
桔子搖了搖頭:要我看歸根結底還是性教育出了問題。
我說你能不能嚴肅點,說正事呢,怎么啥都能扯到褲襠里那坨玩意上。
桔子一本正經地說,性教育包括性別教育和性安全教育,你想啊,如果從小就給他們灌輸男孩女孩都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男女一律平等,還會出現重男輕女的現象?要是從小就告訴他們做愛做的事時如果不想要小孩就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哪還能有那么多意外懷孕喜當爹的鬧劇……
去年寒假從學校回來后,當我得知那片水塘以及周圍的一整片老礦工職工房地區將被政府統一拆遷并開發成新的城市工業園后,帶著曾經那些本不美好的記憶我回到了這里,而來到這片水塘后才發現,原本完全可以稱為“小湖”的娃娃池已經縮水成了一個不大的“水坑”,而在這塊“水坑”旁,一臺水泵正在不停地向外抽水,一臺挖掘機正在裸露的泥床上挖掘著,旁邊一輛重型卡車的翻斗里儼然裝滿了白花花的石塊。
我給旁邊看水泵的師傅遞了根煙,問道:這是在忙啥。
清淤。師傅頭也不回地說道。
清淤?
對,水底太軟,把水底的軟泥和臟東西挖出來,再填上石塊,蓋上土,夯實了,上面就可以建廠房了。對了,你家原來是這兒的?
啊,沒有,但我朋友家原來在這,我常來這塊找他玩。
哦,你說這池子真邪門了,之前我們往這水里翻了幾車的土也不見這池子填小,原本早就該完工的事了,這不現在都沒完事,只能用這么費勁的法子,還得把里面的東西挖出來。
也許是有什么東西想被挖出來見見天日吧。
啥?
哦沒事,對了,那這些挖出來的東西到時候都運哪去啊?
管他呢,我怎么知道,肯定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坑啥的,反正你們這多的是大坑,到時候車斗一翻,就都完事了!
? ? ? ? ? ? ? ? ? ? ? ? ? ? ? ? ? _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