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之狗

攝于2011年10月 東寧

初見池塘,我以為那就是海。

外婆站在海角,村口的小路宛如天涯,我從天涯飛奔到海角,海邊卻長滿了齊腰的狗尾草。午后的風卷積著青草與牛糞的氣息從我飛馳的臂膀下悠悠劃過,這簡陋的習習海風卻給那個下午蒙上了如天鵝絨般柔軟的意境。

外婆半蹲在池塘邊,我“倏”地縱身跳進外婆的懷中,外婆沒有一絲的趔趄,那是比母親更有力的臂彎。我把臉貼在外婆的那件“的確良”汗衫上,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雪花膏的氣味。外婆抱著我起身,站在波光粼粼的池塘邊,鳥叫蟲鳴犬吠中,我竟然想今生便如此這般的睡去。

不多時,外婆緩緩將我放下,那“的確良”的汗衫微微有些潮濕。

“外婆,這個是海么?”

“這是個池塘。”外婆順手掐下一支狗尾草,輕輕搔著我的耳朵。

既暖又癢。

“那海是什么樣兒?”我咯咯笑著問。

“我也沒見過呢。”外婆和我一起笑著,輕輕地說。

“海里有魚么?”

“有。”

“池塘里有魚么?”

“當然也有。”外婆摸著我的頭,猶如撫摸無數個斑駁歲月輪回后的時間印記。

“你吃過么?”我乖巧的問。

“沒有呀。”外婆柔聲答著。

“我想抓。”我搖搖擺擺的走出雪花膏的層層香氣,緩緩挪向池塘。

“回來。”外婆在我的身后喊著,風吹過池塘的水面,世界泛起了閃爍的光。

“抓,魚!”

那奶聲奶氣中瞬間充滿了一股莫名的、直沖霄漢的雄壯,岸邊傳來了兩聲“哞哞”,似是黃牛化作了悠然的吃草的群眾——尾巴愉快的驅趕著屁股上的飛蛾蚊蟲,嘴巴懶懶的咀嚼著水邊的郁郁蔥蔥。

“池塘里有狗。”

外婆的這五個字,仿佛是一腳幾近踹進油箱里的剎車,我猛然停在池塘邊,不敢再有半分的移動。外婆拿著一束狗尾草從我的身后緩緩走來,那深藍色的布鞋與布滿砂石的地面摩擦發出動聽的沙沙聲。狗尾草在我的脖子上柔柔的擺動,我每個毛孔中所充斥的那種暴戾與沖動都被一點一點的消解在這暖暖的夏日黃昏中。

“外婆我怕狗。”

“所以,不能自己去池塘。”外婆緊緊牽著我的手,緩緩的走向不遠處、已經升起裊裊炊煙的家。

“知道,”我略顯失落,“因為池塘里有狗。”

岸邊傳來的兩聲“哞哞”,無趣的黃牛撅著綠油油的嘴和紅彤彤的屁股,消失于布滿煙囪灰的田壟。


那晚我不甘的和外公求證,池塘中是不是真的有狗。外公摘下花鏡,揉了揉眼睛,極其驚詫的望著我,似是在打量著一段歲月長河里、知識海洋中的插曲或差錯。我見外公無話,便拿著下午外婆給我的狗尾草,顫悠悠的搔了搔外公那露在短褲外面的大腿。

外公一把抱起我,放生大笑,笑聲宛如一床厚厚的踏花棉被,瞬間蓋過了窗外的炎炎蟲鳴。

許是外婆向外公使了眼色。外公斂住了笑容,戴上了花鏡,把我放在桌旁的木凳上,拿起鋼筆,側頭對我說:

池塘里有狗。

外公的眼鏡腿兒、鋼筆水兒都透露著警告和真誠的意味。

我深信不已。

池塘之狗于我就如初冬池塘的水面凍上的一層薄冰,縱一馬平川卻不敢越雷池半步。

更何況冰上鴉默雀靜,冰下萬犬齊鳴。

窗外的蟬鳴有些聒噪,一個夏日的夜晚,外婆的蒲扇一起一落,扇走了夏日的熱意,也扇起了池塘之狗的困惑,以及午夜的困意。


幾日后的一個陽光泛濫的上午,一襲莫名的得意洋洋的氛圍籠罩在田間池塘、黃牛山羊之間。外婆戴著一塊舊圍裙站在菜墩前面利落的加工著食材,菜刀和菜墩的每一次接觸都會發出刷刷的清脆聲響。我在門口露出半個腦袋,呆呆的望著外婆那塊圍裙上的那條隨菜刀而不停躍動的鯉魚出神。

去池塘中抓魚的沖動竟瞬間入了骨。

而池塘中的狗又把這種沖動悠然化作無關痛癢騷動。

我決定去池塘的周圍看看,不抓魚,只拾一株狗尾草,帶回來用它搔搔外婆的脖頸,看看外婆的笑容也好。

家門口不遠處的池塘邊,搖曳著一簇欣欣向榮的狗尾草。

池塘邊坐著一個人,年紀與我相仿。他的手中握著一根泛黃的毛竹,毛竹的頂端綁著一根細細的魚線,魚線徑直延伸到淺淺的池塘中,水面上漂蕩著一個寒磣的浮子。

尤為可怕的是,他的身邊趴著一只小土狗,我懷疑它就是外婆和外公口中所謂的池塘之狗中的一員。

我轉身想溜,卻不料那老舊的毛竹竟從池塘中扯出一條兩三寸的魚兒。那人笨拙的從魚兒口中摘下魚鉤,魚兒在他的手中噼啪作響,仿佛是大年三十兒午夜的炮仗,噼啪得我理智盡失,心神蕩漾。

不多時,他又拽出了一條魚兒。

看來池塘中的魚,要多于狗,小土狗也順勢汪汪的叫了兩聲。

我鼓起勇氣,對那個握著毛竹面露喜色的孩子說:“能給我一條魚嘛?”

他和土狗都不解的面向了我,一臉的困惑。水面反射的陽光鋪陳在兩個孩子和一條狗的身上,一切都開始變得熠熠生輝、與眾不同。

“不給。”他只說了兩個字。

“哦。”

我在池塘的邊上呆呆的看了一會兒那兩條魚兒和那只狗,然后悄無聲息的握住一把狗尾草,仿佛怕驚了那人與池塘之狗的夏日美夢,轉身欲走。

“為啥要魚?”他忽然開口,我一個激靈。

“給我的外婆吃,外婆說她沒吃過這池塘里的魚。”

“叫我一聲哥。”他說。

“哥。”我叫道。

“為啥不自己抓?”他問。

“外婆說了,池塘里有狗,我怕狗。”

“放屁。”

“啥?”狗尾草掉了一地。

“放屁。”

那個上午的陽光刺眼,無雨無風。田間的黃牛停止了咀嚼,尾下的牛虻也親昵的伏在牛背,變得愜意而安靜,許是其此生從未經歷過如此這般的喧囂光景,兩個人兩條魚一只狗,也可以把這小小的、淺淺的池塘攪得風生水起,天翻地覆。

當我從池塘中爬上來的時候,那個家伙已經逃走了,池塘邊上滿是他留下的濕漉的腳印與水漬,這些印記在這火辣的空氣里簡直不堪一擊,一個分神,便消失的無蹤無影。

他匆忙的離去,甚至沒來得及帶上那根毛竹、兩條魚,以及那只小土狗。

我揀了一條魚兒,拽了一株狗尾草。

然后咬了咬牙,開動腦筋,鼓起勇氣,顫抖著把那只土狗推進了池塘中。

黃牛不可思議的看著我,牛虻趁機吃了個飽。

“外婆!魚兒!”我站在家門口,似是一扇移動的瀑布,魚腥味、青草味和油煙味在房間內快速的融合。

外婆轉過身,圍裙上的那條鯉魚仿佛在不安的跳動。

“外婆,這是給你的池塘里的魚兒!”我的腳下流淌出潺潺的池水,“還有,池塘里真的有狗!”

我順手一指,那只池塘之狗,剛剛露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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