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縱跨整個京都的鴨川東岸，通往八坂神社的四條大街上前后走著兩個身影，大的那個大步向前走著，小的需要一路加上跑的在后面雀躍的跟著。
今日，是水無月的第一天，京都的晴空繼梅雨季節后正式的到來了，天氣明顯的熱起來，天空卻是通透的讓人炫目的藍。
岸邊的居酒屋和茶屋都搭出了納涼床，在床邊搭著白底紅紋的大傘遮陽避暑。店門口掛起“氷”旗的茶屋，還會出售加了櫻桃和糖漿的刨冰。
“小鬼……”
“黑子哲也！”
“……全名很麻煩啊，那叫哲怎么樣？”
“……嗯”
哲，聽起來怎么也比小鬼強多了啊，在記憶中只有親近的人才可以這么稱呼，那么，是默認把自己當做親近的人么，還是……僅僅因為麻煩。
“吶，哲，那個，要吃么？”青峰指著一群孩童圍著的刨冰方向。
“……不用了，青峰君，我們要在正午之前趕到才行呢。”黑子抓起青峰的衣袖，踩著木屐噠噠的往前走。
臨近中午，蟬鳴聲響起的時候，神社里聚集了很多前來祝愿的人。手足無措的人來祈求平靜，懊悔沮喪的人來祈求轉機，心存感激的人來祈求分享。
往供奉箱內丟入幾枚銅板
啪啪啪
煞有介事的拍了三次掌，再向神明鞠躬祝拜，默默的念著禱告詞。
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青峰背對著他站著，一身純色的靛青衣挺拔穩重，好似一團松木，不作聲的替他擋住了明晃晃的日光。
“青峰君……”黑子走到青峰面前，發現對方的眼神在四處移動。
“青峰君？”
順著視線的終點可以看到跟在大祭司身后行走的巫女，她們白衣紅袴，臉龐清麗。
原來是這個原因才一動不動的，果然，就如木吉總長說的那樣。
“青峰君，我去買御守。”黑子扯青峰的衣袖。
“嗯，去吧。” 青峰還是不動如山。
細心的把買好的御守塞進懷里， 走出神社踩上參道長長的臺階，旁邊的孩子由父母牽著嚷嚷著要去商店街吃刨冰，父親豪爽的說著可以，吃到飽都可以，母親在一旁嗔道會吃壞了肚子。一家人笑著走下石階，留下呆在原地的黑子。
聽不到身后的腳步聲，青峰回過頭來，看見參道口最高的臺階上未動，眼神空洞的孩童迎著正午刺眼的光線怔怔發呆，蒼白的臉色被頭頂的光線穿過而趨向透明，仿佛式神隨時可能消失。
“喂，哲，再不走就把你丟下了?！?br> 注意到眼睛模糊的時候迅速擦了擦，看清青峰的臉快步跟下去。
噠噠噠……
神明大人，謝謝您保佑青峰君平安歸來，以后也請您繼續保佑著他哦。
將一切收到眼底的青峰眉頭皺了皺，在樹蔭環繞的陰影中，一言不發。
從八坂神社走出來，四條街的南面的一大片繁華之地就是只園了，這里有讓京都男人著迷的吉原街游女花魁，還有這大片的茶屋和點心鋪。
“啊啦，小弟弟是要買什么呢？”商店街的茶女見到進店的小客人甚是熱情。
“茶葉”黑子怯怯的紅了臉，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走進了才看清這個孩子的臉，不可思議的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奇特又少見。
“那，宇治茶怎么樣？”瞇著眼睛向看起來甚是乖巧的孩子微笑。
？
沒有聽到意向中的回復，發現剛剛還在眼前的孩子不見了，消失了？
注意到的時候孩子早已拿起一包茶葉說著要這個。
“啊，好厲害，是很好的茶葉哦，看來對茶葉很熟悉呢。”
“不，沒有，第一次來，只是覺得這個味道很好。”
這個孩子，茶女心中詫異，第一次來的就憑味道判斷茶葉好壞，沒準意外的有天分呢。
“吶，小弟弟，長大了要不要試著做茶師呢？”
“茶師？那是什么？”
“啊，那個啊，就是可以泡出很好喝的茶的人啊?！?br> “嗯，謝謝姐姐?！?br> 手里抱著紙盒馥郁的茶香鉆進鼻孔的時候炎熱的溫度好似清涼了一點，匆匆趕向青峰歇腳的茶屋，在靠近的時候慢慢停下腳步。
不是很寬敞的納涼床上青峰側躺著將刀放在頭下枕著閉著眼睛，神態懶散。
瞧瞧走近的時候，對上倏地睜開的眸子精氣旺盛全無睡意，拍著床邊示意黑子坐下，回頭叫了一聲老板。
“嗨由，您的刨冰。”
手里被塞進一碗沉甸甸的刨冰，涼涼的，看見青峰手里一碗堆積成小山的冰塊，不禁笑出聲來，吃下一口，是甜的，很甜。
同樣的陽光下，遮陽的大傘里黑子綻放出的笑容讓青峰皺起的眉頭漸漸舒展，想起來三月時節微風吹落的櫻花落在同樣淺藍的頭發上。
神明大人，黑子有個小小的心愿，您可否聽一聽呢？

位于嵯峨野一隅，靠近嵐山的西北麓以及大堰川的一處竹林間，從野宮神社到化野念佛寺之間盤根交錯的小徑上慢慢行著一群人馬。
“大覺寺，快要到了吧。”一身壺裝束的女子騎在馬上，掀起市女笠垂絹的一角，看向不遠處纏繞著霧氣的小蒼山，同時露出探尋的神色。她乘坐的馬被日向順平一直緊緊跟在身后。
“是的，麗姬様。”日向在馬上仍欠身回答，自從這位公主不坐駕籠堅持騎馬后嘴角便緊繃成一根弦。
“順平，我更喜歡你叫我麗子?！币粡埱宓崦赖哪樤诖菇伬餃厝岬男χ?br> “不，在下不能逾矩?！?br> 逾矩，嗎？一聲長長的嘆息幾不可聞的傳到日向的耳朵里，讓他恍惚曾經聽到的同樣的輕嘆。
——“父親大人，我可以把暖手爐給他嗎，他看起來很冷的樣子呢?！?br> 和麗姬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隆冬時節，那時他十八歲，被寒風和大雪凍得全身麻木，體力不支蹲在路邊，被路過的相田家大小姐看到，她突然這么說著。
日向一直記得那張向自己微笑的臉，天真又溫暖的，一頭栗色頭發讓他想起家鄉秋日大片色彩沉郁的茜草，熱烈蓬勃的生長著。因為毫無目的，被一只暖手爐帶到了京都，直到去年早春，才徹底告別那座高墻環繞的宅邸，踏上自己決心守護的道路。
凈身泉水邊波光粼粼，系著潔白水引的御神木仍舊蒼郁，頭戴烏帽子一身白色長袍的祭司還在演練著儀式舞蹈，神色認真，這座被稱為嵯峨御所的地方是嵯峨天皇的離宮所改建，幾百年來卻仍保留著上位家族所遺留的精致格調，終日焚香與山間茂盛林竹草木的香氣混在一起有清冽溫和的味道，卻因此也愈發安靜沉寂。
一直以來，每年這個時節才能產生的特有氣味為麗姬所喜愛，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合掌結束參拜的時候，看到日向一直跟在離自己一尺的地方，不遠不近，仿佛經過準確丈量一樣的。比如說自己向前一步的時候對方會立馬后退一步，轉身前進的時候身后的腳步會立刻跟上?？磥碇荒馨褢n心忡忡的家老及其帶領的隨從攔在山下，此時日向順平已經不是相田順平，而守護相田家大小姐只是一份軍所的職責罷了。
走在寺廟寬闊的石板參道上，不知是不是正午的陽光太過灼熱，麗姬竟覺得眼角好像生過一絲刺痛，聽著身后熟悉的腳步聲追隨過來，不再是當初的莽撞濁重，這時即便是在所家老見了也無法呵斥的吧。那雙擰緊的眉頭仍舊簇著，只是狹長的眼睛里不再是熔著熱鐵似的隨時蹦出灼熱的火星了呢。
茶室內端坐著的是白衣紅袴的女巫，在煮水的時候，隔著地爐蒸騰起裊裊的霧氣看向對面的孩子，相田家的公主，已然長了這么大了呢，依稀還記得她第一次跟隨父母來到寺廟中的模樣——櫻粉色的漂亮的和服，頭上插著白色流蘇結，甚是可愛。注意到的時候，她正不小心撞到自己懷里，揚起的白色小臉蛋笑意盎然，剎那時刻，天空突然放晴，滿目的明媚不及眼前孩子的笑容清亮。此后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看到一家三口前來的身影，小小的麗姬總是第一個跑來找女巫歐巴桑，蹭到三枚繡著相田名字的御守方才罷休。八年前，女巫站在在高大的鳥居下迎來了這個孩子，腳下白色的足襪被磨破變了顏色，露出紅腫的腳趾，蒼白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眼睛里盛滿了驚慌的色彩。十歲的相田家的公主失去了最重要的母親大人，在響起厚重鐘聲的五重塔里、在放滿神龕的祠堂下、在亭廊回繞的大澤池邊奔走，最后累到在寺廟門前，閉上眼睛的時候晶瑩的淚珠落下來滾燙的滴在女巫手中。
“女巫婆婆？”對上一張記憶中還是稚嫩的面孔，現在長得愈發像母親般眉目秀氣，卻帶著一抹武家女子特有的英氣果斷。
“啊……不好意思，年紀大了，容易走神，麗姬様剛說了什么？”
“那個，今年的御守可以想拜托婆婆多做一個……”說著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白凈的臉上浮上一絲紅暈。
“啊啦，我們的麗姬様是看上哪家公子了么？”女巫把開水注入裝了茶葉的瓷杯中，淡香撲鼻而來，推到一個身上縈繞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面前。
“不……不是。婆婆你在胡說什么啊。”
看著氣呼呼的公主，仿佛還是十年前的小女童，鼓著兩頰甚是可愛。
“那，是給誰呢？”
一陣短暫的沉默，少女慢慢開口，說道不用繡名字，只求一枚保平安和前程的御守即可。
“好，知道了，只是，這樣就可以么？”女巫慈祥的聲音帶著尾音傳來，像盤踞在
心底多日的疑問。
“嗯，這樣就好。”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喝下濃茶后，濃郁的苦香充斥在嘴里，麗姬吸了口氣，試圖把苦茶的味道咽下。
“麗子醬，不要勉強自己喲?！?br> 被攬進溫暖懷抱的一時失神，看見女巫灰白的發絲不由得安心握住，自從母親去世后，麗姬盡管有父親寵溺，卻始終不曾在人面前撒嬌放松，即便是任性也是盛氣凌人的驕傲。仿佛母親溫柔的叮囑，仿佛從嵯峨野深處傳來的風穿過竹林清涼的吹進心里。
麗子，這是母親愛喚的名字，她在這樣的關懷中長大，如今她要守護著那座給了她無限關愛的宅邸。
所以，母さん，你會保佑我的吧，請您也保佑那個人哦。

黑子回番所的路上，手里還殘留著冰涼的觸感，嘴角的甜味因為天氣熱的緣故愈發清晰的散出清香的氣息。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想起剛才坐在納涼床上的青峰因為吞下一大口冰被激到捂住頭喊著頭痛的模樣，噗嗤笑出聲來。
伸出手遮住額頭向上看，真的很奇怪呢，夜晚漆黑清冷，還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同樣的天空也有這樣明亮炎熱的時候，時常自己也會被青峰稱為奇怪的孩子。
經過御池橋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著湖藍色和服的女子，撐著一頂紙傘站在橋頂，風動水影，女子的容顏姣好，神情卻沉默。
聽到動靜的藍色和服女子側頭與黑子的視線相交，突然發出一聲疑問的音節，再定睛看橋邊竟然什么都沒有，讓女子開始懷疑自己剛看到的一雙藍眼睛是不是錯覺。
“姐姐，你在找什么嗎？”
“唉，什么時候？”對于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旁的孩子還是很驚訝
“剛才”
“啊……哈哈，這樣”
“你的眼睛，很少見呢?！迸佣嗽斨⒆拥哪?，由衷的夸贊。
“很奇怪么？”
“不，很好看?！?br> “姐姐的衣服也很好看”
“不不，還是你的眼睛好看?！?br> “姐姐的衣服好看”
……
蹲下已經腳麻的女子扶著橋柱站起來齜牙咧嘴，扶著額頭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和一個孩子在這么炎熱的日頭下互相稱贊對方這么久，總有一種被繞進去的感覺。
“好了，你贏了，快回家吧，等下，去御池通的方向……你要去御城番？”
“嗯！”
“吶，那個地方是個不錯的地方么？”
黑子低頭思索著
“嘛，問你這么小的孩子，我也真是的，沒事了?！鄙泶┤A麗和服的女子撐著紙傘轉身走開。
“那個，是不是好地方我也不知道，因為有重要的人在里面，所以對我來說是個好地方?！?br> “重要的人啊……”女子重復著，踩著木屐行云流水的離開，精致的發髻是優雅的栗色。
又遇到一個奇特的姐姐，黑子在認真的想，也許她能和五月姐姐稱為好朋友，原因嘛，也許是她們都覺得自己的眼睛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