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好人

再見到老朋友時,他已經成了一家精神病院的病人,我想我不能不去看看他。

圖片源自網絡

開病房門前,陪我的醫生和我說了很多注意的話,我也跟醫生好話說了很多,保證那老朋友會認識我,他才一臉憂色地開了門。

吱呀一聲,熱氣輕輕攔住我,我身子一陣不舒服,等反應過來我已經走了進去。

定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拿著把塑料刀片在一塊橡皮泥上搗鼓著什么。午后的陽光在他的病房里打轉,病房里的溫度挺高,我看他左手上泥都被手汗打濕了,變得滑溜溜的。醫生進來就打開了電扇,從上而下的旋風讓我好過不少,我想我進到病房好一會兒了,這家伙怎么還不抬眼理我,我于是叫了聲。

“老陳,老陳,我來看你了。”

我這老朋友陳開明,所以相熟的人都習慣叫他老陳。老陳他從小沒讀過書,但好在為人老實,能在刻碑廠找到工作,還娶到了老婆。雖然他剛剛和老婆離了婚,但好歹也給他留了個種,這也算有個寄托不是。

我想這樣庸庸碌碌過完一生也不算太差,可怎么突然就聽說他瘋了呢。可能是寫詩寫瘋了,你說一個沒讀過書的人怎么整天想著寫詩呢,這不是在找罪受?

老陳聽到我叫他,手上功夫停下了下來,猛地抬頭瞅了我一眼,然后他就蹭地站了起來,兩步并一步走到我的身前,一把就抱住了我。

“你來了啊,你來了啊,你來了啊。”老陳絮絮叨叨的念著,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個熱情好客的人,可我和他認識十年了,知道他不喜歡說話,更做不出摟摟抱抱的事。

“陳開明,你給我坐好,你朋友都被你抱上不來氣了。”醫生趕忙上前拉開我倆,我也一手推開了他,我真受不了他身上橡皮泥的味道。老陳也不麻煩醫生,自己又坐回位置自顧自玩起泥來。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醫生則上前搶過橡皮泥,開始給他做檢查。這是之前商量好的,聽醫生說如果不這樣根本沒法交流。老陳也怪,搶了橡皮泥也不吵不鬧,就那樣弓著身坐著,仍由醫生擺弄他的身體,臉上一點不情愿也沒有。

“老陳你認識我不?”我趕緊趁這個機會和他聊天。

“咋不認識,你當我傻還是瘋了?”老陳回嘴很兇,這讓我有些尷尬。

“那你是來要錢的?我卡里還有點,你要多少?”老陳下一句趕忙補上來。

“我哪要什么錢啊,”我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我不要錢,聽說你生病,就想著來看看你。”

老陳卻不接話了,我一看醫生正給他測心跳,這家伙連吩咐都不要,自覺直起了腰,呼吸也安穩許多,真是聽話的不行。

量完心跳了,老陳才說:“你來看我好啊,可是我很忙,手上的功夫停不下來。”

醫生這時插話道:“吃藥的時間到了,接下來不能刻了。”

“怎么現在就吃藥了。”老陳嘟囔道。“是臨時加的藥,不吃不行。”醫生說道。

“那我的活怎么辦?”老陳吵了起來。“今晚你可以晚睡半小時,中不?”醫生思考了下說,順手給他遞了顆像極巧克力糖的藥片。

“中,”老陳笑了,“我有時間和你聊天了。”說完他一口吞了藥片,喉結真是翻滾得厲害。

我真沒見過這樣老陳,我僵硬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說啥。醫生看出了我的窘迫,連忙給我圓場,“老陳,你不是在刻東西嗎,給你朋友看看,讓他也開心開心。”

“這個可以啊,你過來,我給你看我的作品。”說著他伏在地上往自己床下面摸了摸,摸出了塊橡皮泥,上面毛糙地刻著一條帶子,其他就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了。

“這是什么?”我起身湊過去看。老陳卻向后躲了躲,空著手向我連連擺手,我不得已又退回位置,心里不舒服起來。

“你別想碰它,這寶貝可值錢了。”老陳嚷嚷道。當時聽到這話,我真想起身就走,我確定現在的老陳家伙不是瘋了就是變成了個吝嗇鬼,如果是后者的話,我還真要唾棄老陳了,我深吸口氣說:“好好,我不碰它?你說說這是什么寶貝?”

“什么寶貝,”老陳還提防著我,“你看不出這是條龍嗎?這是我刻的龍!”

這是龍?這連蟲都算不上吧,我心里狂喊,但表面上卻裝出驚喜的樣子。我還伸長脖子觀察,這動作讓老陳很興奮,他把手里的“龍”向我靠了靠,眼里警惕的神色也少了些。

“這龍還真不錯,你啥時候有這門手藝了?”我說著違心的話,心里卻難過,我居然在討好一個瘋子!

“出生就有了,廠老板夸我有這方面的天賦,還給我介紹了班,但我沒去,如果我去了可能早就出名了。”老陳說著在口袋了掏了掏,一會兒就從里面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宣傳單遞給了我。

“那個刻碑廠?”我接過傳單嘀咕了聲,低頭看著上面的內容,心里驚呼,這不是我兒子上的興趣班嗎,這老陳怎么把這個當寶貝?

“老陳啊,你老板給你這個干嘛?”我奇怪不已。

“為啥給我?讓我去學唄,老板說了我天天在那里搬石料埋沒天賦?”老陳說道,“你看我老板多實誠,不想你們幾個天天就知道說我的詩寫得不行。”

“哎哎哎,”我連聲嘆氣,“你怎么能信他的話。”

“什么意思?”

“他明顯想打發你,你怎么看不出,那個月的工資你要了沒有。”

“要什么工資,他給我一條出路,我謝他還來不及呢,怎么能要錢呢。”

“哎哎哎,老陳你這不對啊。”

“咋不對了,你是不是又想教訓我了,我現在可是比你有出息多了。”老陳生氣了。

我也來氣,他怎么能這么說話,我想頂回去,可我還沒回嘴,就見老陳眼白泛紅,嘴里呼呼出著熱氣,我當即服軟,我怎么和一個瘋子爭辯起來了,這不是找死嗎。

“老陳,你朋友也是關心我,你怎么就動氣了。”醫生半擋在我前面說道。

見醫生幫我,我心里松了口氣,心想見也見過了,自己要不就這么走好了,可是又想我總該把同情心表達出來啊,不然對自己身心是有影響的。我想了想,從包里取出一本兒童畫冊遞給醫生,我對老陳說:“這是我從你兒子那拿的,你看看。”

醫生之前就看過這本畫冊,也就順手遞給了老陳,但老陳卻不怎么情愿,接過畫冊丟到了床上。

“唉,老陳啊,這是你兒子給你畫的,你怎么就不看看啊。”我看他這樣真有些氣憤。

“看什么看?”老陳卻懟我,“他怎么就不來看我啊。”

“老陳,你怎么這么說,你兒子才八歲,能到這里來嗎?”

“咋不能來,這里咋了?”

我握緊拳頭,感覺腦子發熱,這老陳還是不是人啊,自己瘋了就算了,但瘋了不是讓自己孩子受罪了嗎,我真想沖過去給他一拳。老陳也氣,坐著不斷搖晃這身子,我看醫生在中間不停流汗,似乎要準備要把我趕出病房,我這才稍稍冷靜下來,不再說話了。

靜默了有十來分鐘,我才感覺病房的溫度降回到原來的樣子,電扇又有了威力。老陳這時也安分下來,他兩只眼看向手里的“龍”,突然就主動說話了。

“你一定也把我當成瘋子了,我可沒瘋,我只是沒文化,沒文化做啥都不行,文章寫不出來,寫詩還被你們笑話,碑廠里天天搬石料也掙不了幾個錢,你叫我怎么養我一家人啊,太累了,我想寫寫詩安慰下自己,你們怎么就那么說我。”那橡皮泥都被他掰出裂痕。

“老陳,我們是為你好,你……”我說道,卻感覺這話沒底,這讓我心里有了升騰出罪惡感。

“你們為我好就該讓我寫,就向碑廠老板要我去雕刻一樣,你看我現在刻得多好。”

“老陳……”我剛想說卻被醫生一手按住了肩膀,我看向他,就見醫生拿著本子記錄著什么。老陳卻還在自顧自念叨,我只好不再多說。

“還有我那兒子,上個學怎么就被打了呢,我沒怎么上過學,那天早上聽他這么說,我真要被嚇死了,學校里怎么會出這種事,我剛睡醒又被搞糊涂,在城里工作那么多年我也沒被打過,怎么在學校了就被打了,他還問我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連他班主任的電話都記不住……對了,他現在住哪?”

老陳停頓了下,望向我,我卻愣了下,反應過來后趕緊說:“和你媳……小春在一起住。”我差點說錯話啊,小春是老陳的前妻,我都不知道他倆是怎么就離婚的。

“在春那里啊,這樣挺好的,她和那男的滾床單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都沒喊,跟我這幾年也從沒打她過……那時候我還沒打呢,她還叫我打她……我怎么能打,是不?她現在應該想著我的好,好好看著我兒子……啊,對了我知道該怎么跟我兒子說了!”

老陳說完手舞足蹈起來,像是得了皇冠的猴子。可是我卻一臉震驚,我看了眼醫生,醫生也一臉不可思議。

“喂喂喂。”老陳走過來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我看著老陳臉上死皮和橫溝,真是嚇得半死,趕緊想用手推開他,可不知他哪來的力氣,竟讓我沒法動彈。這時醫生趕忙上前,我們合力才推開了老陳。

“陳開明,你可以刻你東西了!”醫生沖著老陳吼了聲,老陳頓時眼里發光,他說道:“那太好,我又可以工作了。”說完,他就去拿橡皮泥和塑料刀片。

醫生這時則推著我要出病房,我也不敢在留在這里,可是又想到老陳剛才的話,我趕緊在門口止住,問老陳道:“老朋友啊,你剛才要我傳什么話來著。”

老陳愣了下,“瞧我這記性,老朋友啊,給我向我兒子帶個話,這混蛋一定在騙人呢,這世上怎么會有人閑的沒事打架呢,學校更加不可能了,像我就從沒打過人也沒被打過。他肯定是沒零花錢了,你跟他說我卡里有錢,到時候都取出來給他好了。”說話時他手里的塑料刀片就沒停下過。

砰!

直到我出了醫院,眼前還全是門關鎖的場景,心里一團亂麻,腦子里全是漿糊,不知道該怎么發泄。我點了根煙,遞了根給送我的醫生,他沒有接,我只能悻悻地收了回去。

“老陳他是怎么了?”想到自己不會在去看他,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生病了,”醫生頓了下又補充道,“一個好人生病罷了。”

我愣住,不敢多想,低著頭快步逃離這里,打定主意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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