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老朋友時,他已經成了一家精神病院的病人,我想我不能不去看看他。
醫生帶著我在病房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拿著把塑料刀片在一塊橡皮泥上搗鼓著什么。午后的陽光在他的病房里打轉,病房里的溫度挺高,我看他左手上泥都被手汗打濕了,變得滑溜溜的。我想我進到病房好一會兒了,這家伙怎么還不抬眼理我,我于是叫了聲。
“老陳,老陳,我來看你了。”
我這老朋友陳開明,所以相熟的人都習慣叫他老陳。老陳他從小沒讀過書,但好在為人老實,能在刻碑廠找到工作,還娶到了老婆。雖然他剛剛和老婆離了婚,但好歹也給他留了個種,這也算有個寄托不是。
我想這樣庸庸碌碌過完一生也不算太差,可怎么突然就聽說他瘋了呢。可能是寫詩寫瘋了,你說一個沒讀過書的人怎么整天想著寫詩呢,這不是在找罪受?
老陳聽到我叫他,猛地抬頭瞅了我一眼,然后他就蹭地站了起來,兩步并一步走到我的身前,一把就抱住了我。
“你來了啊,你來了啊,你來了啊。”老陳絮絮叨叨的念著,我受到驚嚇,老陳過去可不這么干。
“陳開明,你給我坐好,你朋友都被你抱上不來氣了。”醫生趕忙上前拉開我倆。老陳也不麻煩醫生,自己又坐回位置自顧自玩起泥來。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醫生則上前搶過橡皮泥,開始給他做例行的檢查。老陳也怪,搶了橡皮泥也不吵不鬧,就那樣弓著身坐著,仍由醫生擺弄他的身體,臉上一點不情愿也沒有。
“那你是來要錢的?我卡里還有點,你要多少?”老陳突然這么說。
“我哪要什么錢啊,”我又是一驚,連連擺手說,“我不要錢,聽說你生病,就想著來看看你。”
老陳卻不接話了,我一看醫生正給他測心跳,這家伙連吩咐都不要,自覺直起了腰,呼吸也安穩許多,真是聽話的不行。
量完心跳了,老陳才說:“你來看我好啊,可是我很忙,手上的功夫停不下來。”
醫生這時插話道:“吃藥的時間到了,接下來不能刻了。”
“怎么現在就吃藥了。”老陳嘟囔道。“是臨時加的藥,不吃不行。”醫生說道,給他遞了一片藥。
“那怎么辦啊?”老陳卻變臉笑了,“我有時間和你聊天了。”說完他一口吞了藥片。
我真沒見過這樣的老陳,我僵硬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說啥。醫生看出了我的窘迫,連忙給我圓場,“老陳,你不是在刻東西嗎,給你朋友看看。”
“這個可以啊,你過來,我給你看我的作品。”說著他伏在地上往自己床下面摸了摸,摸出了塊橡皮泥,上面毛糙地刻著一條帶子,其他就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了。
“這是什么?”我起身湊過去看。
老陳有些提防著我,他縮了縮手說,“你看不出這是條龍嗎?這是我刻的龍!”
這是龍?這連蟲都算不上吧,我心里狂喊。但我還伸長脖子觀察,這動作讓老陳很興奮,他把手里的“龍”向我靠了靠,眼里警惕的神色也少了些。
“這龍還真不錯,你啥時候有這門手藝了?”我說著違心的話,心里卻難過,我居然在討好一個瘋子!
“出生就有了,廠老板夸我有這方面的天賦,還給我介紹了班,但我沒去,如果我去了可能早就出名了。”老陳說著在口袋了掏了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宣傳單遞給了我。
“那個刻碑廠?”我接過傳單嘀咕了聲,低頭看著上面的內容,心里驚呼,這不是我兒子上的興趣班嗎,這老陳怎么把這個當寶貝?
“老陳啊,他給你這個干嘛?”我奇怪不已。
“為啥給我?讓我去學唄,老板說了我天天在那里搬石料埋沒天賦?”老陳說道,“你看我老板多實誠,不想你們幾個天天就知道說我的詩寫得不行。”
“哎哎哎,你這不對啊,”我連聲嘆氣,“你怎么能信他的話。”
“咋不對了,你是不是又想教訓我了。”老陳生氣了。
我也來氣,他怎么能這么說話,我想頂回去,卻見老陳眼白泛紅,嘴里呼呼出著熱氣,我當即服軟,我怎么和一個瘋子爭辯起來了,這不是找死嗎。
“老陳,你朋友也是關心我,你怎么就動氣了。”醫生半擋在我前面說道。
見醫生幫我,我心里松了口氣,心想見也見過了,自己要不就這么走好了,可是又想我總該把同情心表達出來啊。我于是從包里取出一本兒童畫冊遞給醫生,我對老陳說:“這是我從你兒子那拿的,你看看。”
醫生順手遞給了老陳,但老陳卻不怎么情愿,接過畫冊就丟到了床上。
“唉,老陳啊,這是你兒子給你畫的,你怎么就不看看啊。”我看他這樣真有些氣憤。
“看什么看?”老陳卻懟我,“他怎么就不來看我。”
“老陳,你怎么這么說,你兒子才八歲,能到這里來嗎?”
“咋不能來,這里咋了?”
我握緊拳頭,感覺腦子發熱,這老陳還是不是人啊,自己瘋了就算了,但瘋了不是讓自己孩子受罪了嗎,我真想沖過去給他一拳。老陳也氣,坐著不斷搖晃這身子。我看醫生在中間不停流汗,似乎要準備要把我趕出病房,我這才稍稍冷靜下來,不再說話了。
靜默了有十來分鐘,我和老陳這時都冷靜下來,老陳兩只眼看向手里的“龍”,突然就主動說話了。
“你一定也把我當成瘋子了,我可沒瘋,我只是沒文化,沒文化做啥都不行,文章寫不出來,寫詩還被你們笑話,碑廠里天天搬石料也掙不了幾個錢,你叫我怎么養我一家人啊,太累了,我想寫寫詩安慰下自己,你們怎么就那么說我。”
“老陳,我們是為你好,你……”我說道,卻感覺這話沒底,這讓我心里有了升騰出罪惡感。
“你們為我好就該讓我寫,就向碑廠老板要我去雕刻一樣,你看我現在刻得多好。”
“我……”我剛想說卻被醫生一手按住了肩膀,我看向醫生,就見他拿著本子記錄著什么。老陳卻還在自顧自念叨,我只好不再多說。
“還有我那兒子,上個學怎么就被打了呢,我沒怎么上過學,那天早上聽他這么說,我真要被嚇死了,學校里怎么會出這種事,我剛睡醒又被搞糊涂,在城里工作那么多年我也沒被打過,怎么在學校了就被打了,他還問我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連他班主任的電話都記不住……對了,他現在住哪?”
老陳停頓了下,望向我,我卻愣了下,反應過來后趕緊說:“和……小春在一起住。”我差點說錯話啊,小春是老陳的前妻,我都不知道他倆是怎么就離婚了。
“在春那里啊,這樣挺好的,她和那男的滾床單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都沒喊,跟我這幾年也從沒打她過……那時候我還沒打呢,她還叫我打她……我怎么能打,是不?她現在應該想著我的好,好好看著我兒子……啊,對了我知道該怎么跟我兒子說了!”
老陳說完手舞足蹈起來,像是得了皇冠的猴子。可是我卻一臉震驚,我看了眼醫生,醫生也一臉不可思議。
老陳走過來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看著老陳臉上死皮和橫溝,真是嚇得半死,趕緊想用手推開他,可不知他哪來的力氣,竟讓我沒法動彈。這時醫生趕忙上前,我們合力才推開了老陳。
“陳開明,你可以刻你東西了!”醫生沖著老陳吼了聲,老陳頓時眼里發光,他說道:“那太好,我又可以工作了。”說完,他就去拿橡皮泥和塑料刀片。
醫生這時則推著我要出病房,我也不敢在留在這里,可是又想到老陳剛才的話,我趕緊在門口止住,問老陳道:“老朋友啊,你剛才要我傳什么話來著。”
老陳愣了下,“瞧我這記性,老朋友啊,給我向我兒子帶個話,這混蛋一定在騙人呢,這世上怎么會有人閑的沒事打架呢,學校更加不可能了,像我就從沒打過人也沒被打過。他肯定是沒零花錢了,你跟他說我卡里有錢,到時候都取出來給他好了。”說話時他手里的塑料刀片就沒停下過。
砰!
到了醫院外面,我煩躁地點了根煙,遞了根給送我的醫生,他沒有接,我只能悻悻地收了回去。
“老陳他是怎么了?”想到以后不會再來看他了,我還是忍不住問醫生。
“生病了,”醫生頓了下又補充道,“一個好人生病罷了。”
我愣住,不敢多想,低著頭快步逃離這里,打定主意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