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最令人神往的單位可能就是國營的百貨公司和副食品公司了。雖然在九十年代末企業改制的浪潮當中,大部分的百貨公司、副食品公司都倒閉了,可是在當年可都是油水最足,最硬氣的單位。雖然我是90后,但是我依稀也還記得以前和爸媽去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售貨員那種昂切切(方言:對人愛答不理)的樣子,而我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就是關于融水的老百貨大樓的,是我一個初中同學講給我聽的。
我這個同學叫做唐水生,是一個船上人,所謂的船上人,就是把家安在船上的人家,平時基本不怎么上岸,以打魚為生。在以前,融江上有很多船上人,但是現在由于河里的魚越來越少,水庫魚塘的魚越來越多,船上人光靠賣魚幾乎賺不到什么錢了,所以船上人也越來越少了。我們家現在的鄰居就是船上人,逢年過節偶爾他們還會給我們送一點自己的打到的魚,這種魚可不是魚塘、水庫養的那種肉質軟綿綿的飼料魚,而是真的野生魚。把魚切成三指寬之后,加上蒜苗、蔥姜放在油上那么一煎,絕對是一道好菜,輕輕咬一口,里面的肉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又有彈性又好吃。不扯遠了,要不然口水都流出來了,我們還是轉回老百貨大樓的故事。
融水的老百貨大樓在就在大同街靠近碼頭那邊的盡頭,說大同街可能大部分融水人都不知道是哪里,但是這條街的另一個名字——老街,融水人應該就都知道了。
那時還是90年代初,當時融江兩岸很多村子都還沒有通公路,所以融江的水運非常地發達,一到街日子(方言:圩日),村民就會坐機帆船來趕街:來老街賣柚子、蒜薹、紅薯和酸菜這些自家的農產品,換得的錢再買一些化肥和農藥,有時候還要再給家里的小孩帶一碗濾粉。
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是老歷五月初的一個街日子,按理來說這個時候天氣應該還不是特別地熱,可不知道為什么這天從早上開始就又悶又熱,天也陰陰的。雖然百貨大樓里面兩臺三馬的吊扇已經開到了五檔,但是也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今天這個鬼天氣怎么那么熱哦?”說話的是負責賣雜物的售貨員翠芳,翠芳家在融安浮石鎮,二十多歲,小學畢業,是走后門來百貨大樓上班的。翠芳平日里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再加上哥哥在縣里的工商局當了個股長,所以平時里特別地傲氣,不僅對來買東西的老百姓愛答不理的,對同事也不怎么瞧得起。
“看樣子要下雨咯。”回答她的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陳桂花,她現在正在柜臺里翹著二郎腿織毛衣。
“煩死了,五月份就那么熱,再過兩個禮拜估計更加熱。”翠芳皺著細長的眉毛說道。
“莫煩,等下下場雨就涼快了。”
“最好下大點,下到發大水最好。”
兩個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翠芳越說越覺得熱,心里也就越煩躁,早上過來買貨的幾個顧客都成了她的出氣筒。
可是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這場雨都沒有下來,而且由于太陽出來一照就顯得更烘了,整條老街都就像被放進了蒸籠一樣,而融江江面上也好不了多少,水汽被太陽一曬就蒸騰了起來,顯得更加地潮濕,河里的很多魚頭都浮出了頭,來到水面上透氣。
而這個時候,各村各寨的機帆船陸陸續續地抵達了碼頭,村民們挑著籮筐就上了碼頭,當時還沒有城管這一說,所以都是隨便找了個地方把膠紙一鋪,籮筐一擺就算開業了,也不用給誰交管理費。
老街上熱鬧起來的同時,百貨大樓里面也跟著熱鬧了起來,不過和老街上不一樣的是,百貨大龍里的人都只是看個新鮮,因為玻璃櫥窗里面的這些商品,對于穿著解放膠鞋的農民來說那可都是奢侈品,水果罐頭、電視機、奶粉、麥乳精這些商品在那個時候還是很金貴的,只有穿皮鞋、有工資領的人才買得起。
“妹兒,那個是什么啊。”一個頭發花白的阿婆指著櫥窗里的一件雨衣問道。
翠芳這時正盤算著中午吃粉是加銅瓢粑好還是沙堆好,所以早就心不在焉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阿婆一眼,很快就判斷出她買不起這間雨衣,所以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用鼻子“恩”了一聲當做回答。
“這個幾多錢啊?”阿婆完全沒有注意到翠芳的鼻孔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翠芳不耐煩地說道:“二十。”
“能拿出來我看看嗎?”
“看什么看,你買得起嗎,買不起就別看。”翠芳刻薄地說道,本來挺好看的一張臉都有點扭曲了。
阿婆雖然老實,但是也不傻,唯唯諾諾地嘀咕了兩句之后就離開了柜臺,翠芳這時非但沒有一絲的愧意,反而又對著阿婆的背影連翻了好幾個白眼。
翠芳就這樣板著一張臉好不容易挨到了十一點半,和和陳桂花打了個招呼之后,趕緊就溜出了百貨大樓,撐著一把陽傘跑到老街市場上買了一碗濾粉和兩個銅瓢粑,回到百貨大樓之后,也不管店里還有很多顧客,就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
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大伙都還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所以翠芳吃完粉后正是百貨大樓里人最多的時候,但是她可管不了那么多,趴在柜臺上就睡了起來,中間好幾個把她叫醒的顧客都被她板著的臉噎了回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翠芳好像聽到了下雨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發現外面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雖然這個時候還不到四點,但是天就全部都暗了起來,百貨大樓里黑漆漆的,不知怎么的竟然透著一股陰氣。電風扇呼呼地轉著,吹出來的涼風讓翠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抖索,接著身上就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陳姐,陳姐!”翠芳連續叫了三四聲都沒有人回答,她這個時候才發現百貨大樓的一層竟然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是不是又去買菜去了,也不幫著把電風扇關了。”翠芳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摸著黑走出柜臺,把差不多轉了一天的電風扇關掉了。接著,她又拉了一下電燈的開關,可是除了“咔嚓咔嚓”的聲音之外,電燈卻沒有亮起來。
“燈怎么也壞了?”翠芳悶著回到了柜臺,拿出一根蠟燭點在柜臺的玻璃板上,然而這不點還好,點起來之后映出的影子讓一樓顯得更加黑了,成衣柜臺里的幾個人體模特躲在陰影里,露出一張像僵尸一樣煞白的臉,像是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翠芳看了看這幾個模特,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有一點害怕。
“啪嗒啪嗒!”
“誰!?”翠芳聽到從門口傳了幾聲奇怪的聲音,趕緊轉了過來,接著就看到一個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這個男人穿著一身發白的衣服,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了,又長又油的頭發貼在頭皮上,看出長什么樣。這個男人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接著就慢吞吞地挪著步子,挨個挨個地看起了櫥窗里的貨物。隨著男人的靠近,翠芳聞到一股特別難聞的味道,像是死魚的腥味又像是肉腐爛之后發出的臭味。
翠芳看著這個奇怪的男人,心里有點發虛,所以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你找什么!?”
“鞋。”那個男人低著頭悶聲用土拐話說道,他的嗓音特別低,還夾雜這呼嚕呼嚕的聲音,就像喉嚨里有痰一樣。
“在這邊。”翠芳皺著眉說道。
那個男人朝翠芳走了過來,低頭看了看櫥窗里的解放鞋,才問道:“幾多錢一雙。”
“十塊。”翠芳這個時候才發現男人只穿了一只鞋。
“我買一只。”
翠芳一聽到這就來氣了,買鞋哪有買一只的,真倒霉,看來這個人是一個昂仔,她不客氣地回答道:“你神經病啊,買鞋子哪有只買一只的,去去去,快出去。”
然而男人沒有動,他又看了看之后就慢吞吞地伸出了手指了指其中的一雙鞋子,接著說道:“我要那雙。”
“想買就先給錢。”
翠芳沒有想到男人竟然真的掏出了一張十塊錢,她看了看面前這張濕漉漉的鈔票,一臉嫌棄地接過來。這張鈔票不僅很舊,而且還散發著一股死魚的腥臭味,翠芳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確認是真的之后才老大不情愿地收了起來,然后轉身遞給了那個男人。
翠芳本來以為男人還要試一試,但是沒想到他抓起鞋子就走,看著他一瘸一拐朝門外的碼頭走去,翠芳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不過一直到男人完全消失在翠芳的視野里,那股很難聞的臭味仍然沒有消失。
而就在這個時候,陳桂花打著傘拎著一個藤籃的菜就走進了大門,她一進門就皺著眉問道:“哦喲,這是什么味道,怎么那么臭。”
翠芳一看桂花果然是去買菜了,心里就很不高興,冷冷地回了一句:“有個昂仔剛才來買鞋子。”
“怪不得那么臭,我還以為是那個人踩了狗屎進來咧。”陳桂花說完就要去開燈。
“燈壞了,等下要叫陳師傅來……”翠芳的話還沒有說完,陳桂花就“啪”地一聲拉了開關,沒想到燈竟然一下子就亮了。
“沒有壞啊,好得很。”桂花說道。
“可是剛才明明壞了。”翠芳嘀咕著,她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兒。
可能是因為下大雨的緣故,下午來看東西的人沒有多少,五點鐘一到百貨大樓就準時關門了,桂花、翠芳和其他幾個售貨員就開始整理今天收到的營業額,一邊整理一邊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誒喲,誰這么缺德啊。”陳桂花突然喊了一聲,接著就把一張錢扔到了地上。
幾個人立馬就停了下來,全部都湊了過去,大家一看清地上的東西,就連連吐了幾泡口水,接著就都跟著罵了起來。
原來,陳桂芳扔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張花花綠綠的冥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