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河淘沙,英雄難挽大江東去。三國的狼煙散盡,三國的英雄遠逝,可三國的話題仍時不時縈繞在我們耳邊。從學術界的專業研究,到央視的百家講壇,從戲曲的藝術演繹,到通俗影視的表現,從大學講堂,到中小學教本,解讀歷史,評說三國的形式可謂豐富繁多,精彩紛呈。跟研究《紅樓夢》而后興起的“紅學”一樣,“三國學”也早已成為一門學問。
翻看中國歷史,英雄輩出、風云變幻的時代,并非只有三國,像春秋戰國,五代十國,還有各個朝代的更替交接,皆如此。其間所涌現出來的歷史英雄人物,更是不勝枚舉。不過,似乎有這樣的現象,你要是問及或談論三國方面的故事,即便普通民眾,往往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何則大家對三國時代的情況最為熟悉?無他,獨有《三國演義》耳。
人們對三國的認識,籠統地講,主要源自于三部著作——陳壽的《三國志》、裴松之的《三國志注》,還有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對陳壽的史著《三國志》及其比志還要詳細的裴松之的注,可能民眾了解并不多,這兩本著作主要局限于文化學術界,而對普通大眾來說,更為熟悉的是《三國演義》以及由其產生的各種衍生品。
有人稱《三國演義》是一部不朽的“百科全書”式的歷史小說,因其描寫戰爭和外交的藝術水平極高,又被譽為“活的兵書”。書中所寫的戰爭次數大小約有五百之多,其中各勢力集團之間,在外交上的縱橫捭闔、戰略權謀,在軍事上的兵法戰術、用人策略的描寫,更為后人所稱道,也被后世廣泛效仿和應用。《三國演義》可以說是一部形象化的軍事學著作。
三國演義,就其體裁來說,是歷史小說。里面既講三國時期的史實,又有小說所需要的虛構,此所謂的“七分史實,三分虛構”。可能最早版本是明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上面注著“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羅貫中說他只是對陳壽的史傳做了些編次工作,據此小說是脫胎歷史,據有關史料演繹成書。大部分屬史實,有正史斑斑在案的,所以讀它時可以相信其中相當部分與歷史有關,因為小說家是依據歷史敷演,并不是完全憑空捏造來的;當然,既然是小說,就不可能完全是史實,其中肯定有藝術家們的虛構和夸飾,作為小說也是允許的,并且是必要的。
三國演義里的虛構,并非羅貫中一人之力所能為,他是在凝合千百年的集體智慧,進行藝術再加工。這些藝術虛構部分就小說來講無疑是成功的,也是三國演義中的最為精彩的部分(當然有不少內容也被一些學者斥為糟粕)。不過,對此我們只能從文學的角度去品讀欣賞,而不能當作真實的歷史來解讀。
作者取材于歷史人物,又不為史料所限,在歷史人物的基礎上,或夸大,或雜以其他人,加以改造,明顯帶作者自己的思想傾向。又因為小說流傳廣泛,影響范圍大,民眾在認識和評價那段歷史時,或多或少受到這部演義的左右,容易把歷史人物和小說人物弄混,以致是非不辨。清代章學誠就詬病其“七實三虛,惑亂觀眾”。
毛宗崗說三國有“三奇”,或稱“三絕”,即諸葛亮智絕,曹操奸絕,關羽義絕。一般把劉備、孫權,還有司馬懿,合在一塊稱“三杰”。這些人物在歷史上確實不是凡角,算得上一等一的英雄人物,作者獨運匠心,妙筆勾勒,形神畢肖躍然紙上。
對曹操,毛宗崗有精彩評論:“歷稽載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攬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聽荀彧勤王之說而自比周文,則有似乎忠;黜袁術僭號之非,而愿為曹侯,則有似乎順;不殺陳琳而愛其才,則有似乎寬;不追關公以全其志,則有似乎義。王敦不能用郭璞,而操之得士過之;桓溫不能識王猛,而操之知人過之。李林甫雖能制安祿山,不如操之擊烏桓于塞外,韓侂胄雖能貶秦檜,不若操之討董卓于生前。竊國家之柄而姑存其號,異于王莽之顯然刺君,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兒,勝于劉裕之急欲篡晉,是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曹操為人,性格確是復雜,雖是奸雄,卻有異于歷史上的奸臣,與王莽、王敦、桓溫、李林甫、韓侂胄之類相比,操在得士、知人、用兵、權謀等方面則勝過許多。
史載,曹操少年世之未稱奇也,但青年時得到當時太尉橋玄的賞識,認為操將來能夠平定天下的人。后來著名的鑒賞家許劭說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歷史上的曹操極具才干,文韜武略的英雄人物。不過三國演義,因作者封建正統的思想傾向而厚備薄操,擁劉反曹,一味貶低曹孟德,放大了他的奸詐陰險的一面,曹操便成了奸絕的曹操,戲曲里的曹操就是白臉。言其絕,其實就走上了極端,削弱了人物的真實感,小說人物就顯得不那么可信。智絕諸葛和義絕關羽也是如此。
小說里的劉備性格同樣深沉而復雜,既有仁慈長厚的一面,也有其虛偽的一面,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極深,做假的手段要比曹操高明,操做假人易知之,劉備作假人卻不易知其假。他的要投江,三辭徐州、遣眾將、摔阿斗等,其實都是為結人心而耍的權謀,并非出于真心。
歷史上的劉備并非很光彩的角色,他自身的行跡已證明其不是一個道德型的人物,至少不像小說里寫得那樣。如果真像作者所描寫的那樣,凡事講忠義和道德,曹操肯定不會把他當作最大的危險,因為這樣的政客或政治家在那個時代只會走投無路,當然也不僅僅在那個時代如此。丘吉爾曾說過:“一個政治家如果完全信守諾言,就如同嘴上叼著橫木穿過樹林。”說極端些,相信政客或政治家的話,你就得相信豬一直喜歡上樹。
羅貫中基于正統立場,極力張揚“擁劉反曹”主旨,借歷史上的劉備皮囊重塑一個明君的形象,從而把一切優秀品質都堆加在劉備身上,以致露出一些有悖人情道理的馬腳,比如當趙云在長坂坡歷盡危難把阿斗救出交與劉備時,劉備居然可以將孩子往地下一扔,說道是為此孺子差點折了一員大將云云,借此以顯劉備對部屬的厚道仁愛,這又過度放大的劉備的仁厚的一面,與歷史上的劉備不是一回事。魯迅就在其《中國小說史略》里批評《三國演義》在刻畫人物存在著弊端,指出:“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諸葛亮是三國演義中的最重要人物之一,羅貫中把他塑造成忠貞智慧的典型。他一出場便光彩照人,其人胸懷天下,運籌帷幄,用兵如神,尤其他為統一天下所表現出來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為后世景仰。
若對照歷史來看,羅貫中在承繼前人創作基礎上,對諸葛亮也加了很多虛構部分對其進行再創作。歷史上諸葛確是個智慧忠貞,竭能盡力輔主的賢相,杜甫譽之為“萬古云霄一羽毛”。劉備三顧草廬,史有其事,諸葛在其出師表里也說:“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至于赤壁之戰,《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記載:“先主遣諸葛亮自結于孫權,權遣周瑜、程普等水軍數萬,與先主并力,與曹公戰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先主與吳軍水陸并進,追至南郡,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歷史上赤壁之戰雙方統帥分別是劉備和周瑜,并非諸葛亮。若按歷史來寫,諸葛表現也平凡。
但三國演義的作者,據一些史實,便捕風捉影,移植敷衍,虛構了舌戰群儒,智激孫周,草船借箭,孔明借東風,與瑜斗智,以及后來與司馬懿玩的空城計等情節,史無記載,這樣一來,就把諸葛神化妖化了。
義勇雙絕的關羽,同樣是史實和作者理想的結晶。關羽在歷史上雖譽為萬人敵,像他這樣人物,歷史上其實并不少見。若完全按照史實來再現其人,不會像三國演義里的那樣光彩耀人。據陳壽《蜀書·關羽傳》記載,他曾被曹操俘虜,并投降曹操,為之賣命。這是其不光彩之處。雖操禮之甚厚,并因刺顏良有功,封為漢壽亭侯,不過,最后還是不忘故主,拜書辭曹。
史書上不足三百字,但到羅貫中手里就被敷演為二萬多字,演義出了關公約三事,掛印封金,過關斬將,千里單騎尋故主等激動人心的場面。在處理這段史實時,羅尊重歷史線索,又使之理想化,在生花妙筆下,原來不怎么光彩的事,卻讓其大義凜然起來,形象高大起來。從藝術創作上講,這是成功的。但讀者只能以小說形象來欣賞,跟欣賞曹操、劉備、諸葛亮等其他人一樣,主要把他們看作是小說里的形象,而不能完全等同歷史上的人物。
歷史就是歷史,小說終究是小說。街談巷議,百姓閑說,把歷史讀成小說,或把小說信為歷史,無可厚非,但在學術研究層面,兩者就不能混淆,歷史上的人物只能放在歷史環境里來認識,小說里的人物只能放在藝術環境里來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