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的樂趣之一是,你會在平常的句子里,看見句子間的某種呼應,以及幾句話勾連一起的優美,甚至還能回想幾頁前翻過的某句某詞,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莫名的理解美,哦,原來你前面的說法,或現時的做法竟這樣綿延,貫穿在讀書的每時每刻。比如,當然,這些都是雄性蝴蝶為了吸引褐色配偶把自己打扮得絢麗多姿。印第安人覺得這點挺像自己,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恰恰是男人,女性反倒沒有那么張揚。然而在這里,我們男人卻穿戴得像被殼裹著的黑色甲蟲。你們就像鮮花盛放的花園。我覺得,現代男人進化到用錢打扮自己,女人幾乎不用怎么進化就好。
我還把下面幾句話也抄在本子上。在熱帶高溫中,一切都同時并且永遠開著花掛著果,你永遠會同時置身于春、夏、秋三種季節里,而且沒有冬天。月光犀利,潔白如羊毛。因歲月而古老,威廉迎著她的眼睛微笑,笑得短暫而憂傷。更不要說從自己隱秘的內心出發,觸摸她隱秘的思想了。這件曇花一現的禮物送給她,脫胎換骨不是件壞事,蝴蝶是從最沒有前途的爬行生物中蛻變出來的。自己,我自己,也覺得正在爬行,從南美洲的森林里,從一團團昆蟲的世界中,去哪里不知道,你知道,或許你知道,朝著光的方向,朝著星宿的方向,還有死亡的方向。
從兒子身上發生的所有事件來看,包括他的狂人微信,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我人生漫無目標的凄涼感,人就是懷著這種感覺出發步行到這里的,這個被他形容憋屈的房間和家庭,至少被他咬破的詞匯,我也明白所有的話語都是為了掩蓋另一種話語,漫無目標這個詞有誤,我有太多的目標、太多的方向,也許屬海螺的吧,沿著阿基米德螺線曲線,或者完全率性地走到生命中的任何一個地方去。他是我內心的軌跡,我是他的原點,我承認我們如此關系,就像漢語里無比發達的“動詞”連接彼此,而英國人更偏愛“靜寂”的介詞吧,誰能接受這放縱想象的修辭呢?
他代替我發作,所有空洞洞的回答,或者自言自語都是我空洞洞的人生,毫無價值;所有凝聚一起的憂郁氣質,被認為是與地球的質性相同,呈現干燥且寒冷的雙重態度。晚上他來旅館陪我,老板娘說房間都住滿了,學生不少,因為是周末,我倆都沒弄懂是怎么回事,好在他吃過藥洗過澡就睡著了。小小的房間熱且燥,我把粗大的暖氣管子上的開關擰小點,卻換回滴滴答答的漏水聲,“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在這片珍珠亂糝打新荷的元宵夜,傳來隔壁和樓道里,男生女生的打鬧與歡笑。可是,恐懼的火焰就在他每日想象的邊緣,侵蝕著多夢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