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云的園子
范國強
黃瑞云教授一生著作等身,但我最欣賞的,還是他的寓言。
黃瑞云自己常戲謔古希臘的伊索有片令人稱羨的生產寓言的園子,他從早年就開始仿效,并樂此不疲。黃瑞云耕耘的大田主要是中國古典文學,在那片大田上他幾乎傾注了畢生的精力,這片園子似乎只是黃瑞云隨意經營的小天地。但即便是這樣,而今黃瑞云這片園子的規模也已不下于伊索甚或超過了伊索。許多個寂靜的夜晚,我常愛獨自一人徜徉在黃瑞云的園子里,聽他的狐獅象狗豬馬牛羊對話,讓思想的翅膀跟隨著他的形象思維飛翔。
黃瑞云剛涉足寓言領域時還是個青年,闡述做人的道德和人生的哲理是伊索寓言的主旨,對人和人性的思考自然也是黃瑞云寓言的重要內容之一。我們從《老馬和小馬》、《摩亞的命運》中聽到的是他談如何處世;《歌手的遭遇》、《蠱》則是談如何待人。《次靈》、《司命》揭露的是人性的弱點;《動物的形象》、《虱子和圣像》則針砭的是與他同類中的知識分子的弱點。這些寓言的品位無疑都很高,但顯然還只是伊索寓言意義的翻版和延續,還不能說是他整個寓言的精華。
元人徐甜齋有言:“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黃瑞云自然是一位多才者和多情者,他的“多愁”和“多憂”是那樣淋漓盡致地體現在他的寓言里。古往今來,多才和多情的騷人墨客何其多矣,然而許多人的“多愁”和“多憂”多是圍繞著以自我為中心而發。黃瑞云則不同,他的“多愁”和“多憂”多是與人民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乃至人類的遠景聯系在了一起。這就使得他許多寓言的意境達到了他人所難以企及的高度。
黃瑞云寓言的精華部分是他的政治寓言。他的政治寓言相當一部分寫作于那個眾人皆醉斯人獨醒的年代,具有鞭撻丑惡、振聾發聵的極珍貴的思想價值和歷史價值。從黃瑞云寓言的成就來看,黃瑞云自然是一位寓言家;但倘若從寓言的深度和高度來看,黃瑞云則無疑又是一位預言家抑或稱得上是思想家。《大熊壘窩》寫于一九六0年冬,寓言嘲諷了那些違反客觀規律而強行其是的人“最終都免不了要跌斷背脊”。《石頭和海瑞》則明確表示了對政治流氓文痞的輕蔑和對當代海瑞的崇敬。《景陽崗又來了大蟲以后》是對當年那場“大亂”不滿的形象描繪。《嫦娥回國》、《孔子和顏回》和《孔子的形象》等篇筆鋒所指顯然是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評法批儒”運動。《蜀先主廟》和《最新戰略武器》則是諷刺了現實中冗官太多的現象。《穴居在神像里面的老鼠》更是一篇極富政治預見性和強烈反抗性的寓言,它把當時人們對那伙跳梁小丑極度反感但又投鼠忌器的心理刻畫得十分逼真,并預見到其必然垮臺。這些都不是一般的文字,它們寫作于那些個特殊的年代,從一個側面形象地記載了發生在中國社會的那段畸形的歷史,那段歷史陪伴了黃瑞云的前半生。盡管黃瑞云的前半生“身世浮沉雨打萍”,但他卻突破了個人得失的狹隘眼界,以一個中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良心和理性,通過寓言曲折地表達了對國家對民族的深深憂慮。“書生報國無他法,惟有手中筆如刀”,既高瞻遠矚能識,又忠心赤膽敢言,這正是黃瑞云寓言不同于一般寓言的難能可貴之處。
與伊索寓言有所不同的是,黃瑞云寓言中的許多篇章其實也是在寫他自己,這種“喻己”當然與那種狹隘的自我渲瀉不可同日而語。在當時那種“萬馬齊喑究可哀”的特殊年代,他藉寓言載體所要表明的是自己的政治態度、做人原則,是中國有骨氣的知識分子的那種寧折不彎和忍辱負重的精神。在《犀牛和野豬》中,他表述了寧可毀滅也不愿意與野豬為伍的憤慨心情;在《雁和烏鴉》中,他表述了不屑于與群鴉爭斗的大智大勇。《掉進了井里的罐子》讀來令人心酸,黃瑞云自比為掉進了井里的罐子,但他并沒有“破罐子破摔”,在幽深的井里仍然向往著光明。黃瑞云在寓言中還將自己比作是落進網里的鷹,表達了他百折不撓的決心。同時也藉此申明“中國的鷹不比外國的鷹差”,誠懇地要求人們“不要再人為地修剪羽毛了”。在那篇《雁警》中,文尾雁警悲傷的啜泣,正是黃瑞云本人當時的心境,他是在為當時的國家而哭,為當時的人民而哭,讀之給人深深的震撼。但我以為黃瑞云最恰切精當也最給人教益的還是自喻為駱駝,他曾在寄給友人的名片上題了一段散文詩式的詞句:“走過了崎嶇的道路,他佇立著,凝望著闃寂的荒原。他深知前路的艱難,但,他不會停步,向著遙遠的目標!”我曾在二00二年的《長江文藝》上發表過《寂寞的駱駝》一文,表達了我對黃瑞云教授的崇敬。看來黃瑞云自己也是認可我對他的這一比喻的。在次年他為自己設計的沒有任何頭銜的名片上,只有他的簽名和一峰他親自繪制的佇立在大漠荒原上的駱駝,“寂寞的駱駝”從此也便定格成為了黃瑞云的形象標志。
隨著黃瑞云漸漸接近晚年,他寫的寓言“庾信文章老更成”,“先天下之憂而憂”范圍也更高更廣了。他不僅“憂”到了國家和國際上發生的一些大事,還“憂”到了人類乃以生存的整個地球的將來。《普羅米修斯的哀傷》表達了他對人與自然關系和諧的殷切期盼,《世紀的交接》提到了他對已“遍體鱗傷”的地球的擔憂,《貓島的悲劇》則揭示了人口爆炸將給地球帶來的災難,《海灣的鳥》表示了他對未來戰爭深深的憂慮,《向紐鄂斯家園緊急著陸》則將未來戰爭的可怕前景渲染得異常恐怖。其他諸如《蝗島》、《春天島》、《冰人之死》、《森林公園的故事》《科爾納草原》等都既帶有鮮明的新時代氣息,又帶有睿智的超前警示性。他的這類寓言主題更加宏大,意境更加深邃。無異于是新世紀的“醒世恒言”和“警世通言”,他要告誡地球人的無非是要警惕和制止寓言中所揭示的那樣的悲劇發生。
黃瑞云的確是一位多才和多情者,我從他的寓言里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情。它不僅能引人思考,這思考自然都不是淺層次的,更在于它能給人美感,他的許多寓言本身就是優美的散文。像《中國花瓶》就不啻是一首充滿著愛國主義精神的抒情詩篇,另一篇同樣贊賞中華民族不屈精神的《沙漠里的松樹》,則絲毫也不比茅盾的《白楊禮贊》遜色。樸素無華、簡潔明快是黃瑞云寓言的特色,學富五車、學識廣博則使他的語言錘煉得幾近爐火純青。沒有人會懷疑黃瑞云是真正的實力派,他寫起寓言來,不像有些人那樣抓耳撓腮捉襟見肘,而是左右逢緣游刃有余。他似乎很隨意地將他所從事研究的古代文學中的許多知識巧妙地運用進了寓言里,從而使他的寓言文采斑斕妙趣橫生,文采與哲理相得益彰。
詩人公木說:“中國二十世紀的寓言,上半個世紀的代表人物是馮雪峰,下半個世紀是黃瑞云。”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會長樊發稼評價:“黃瑞云寓言與世界上最杰出寓言家的作品相比也絕不遜色。”咱湖北的作家劉富道也說:“黃瑞云的寓言在中國不只是第一流,而且是第一人。”我相信這些贊譽都絕不是恭維之詞。
黃瑞云時下已聲名遐邇,但他卻始終很低調,他曾在一篇寓言里稱他的寓言是野花,“只要過路的人們看了愉快,即使被踐踏也在所不惜。”其中大有“零落成泥碾作塵,惟有香如故”的意味。在那個年代里,野花被踐踏是沒辦法的事,這使人們不能不聯想到林黛玉那篇頗凄慘的葬花詞。所幸那個被踐踏的年代終于過去了,而今春來花似錦,出門盡是看花人,或許這正是鞭策黃瑞云年屆古稀仍孜孜不倦筆耕的一個重要動力。
我是很理解黃瑞云的。春節期間他曾寄給我一本書,是他的學弟武漢科技大學陳繼明教授編著的《黃瑞云寓言精選點評》。陳繼明小黃瑞云七歲,他對黃瑞云寓言不是泛泛的理解,而是進行了很深入的研究。黃瑞云寓言迄今已發表六百多篇,這本書中僅錄入了一百三十三篇,但無疑都是精品。據黃瑞云本人對我說,出于各種原因,出版社在出版時還刪去了許多點評,這使讀者不能看到陳繼明點評的全貌,不能不是一種遺憾。但盡管如此,許多點評雖是寥寥數語,卻是甚為精當,我讀之既深受教益,又深為感動,對黃瑞云其文其人似乎也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黃瑞云曾寫過一篇《亞力山大大帝過訪伊索的園子》的寓言,里面有一段亞力山大大帝和伊索饒有興味的對話:亞力山大大帝問伊索,“如果上帝允許,你愿意處在我的位置上,還是希望留在你的園子里呢?”伊索回答,“留在我的園子里!”亞力山大吃驚地問為什么,伊索說,“盡管你有那么多財富,但是,不管你到達哪里,人都跑光了。然而,誰都愿意到我的園子里看看。再說,你說的那么多的財富,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沒有一點屬于亞力山大大帝。我園子里的東西雖然不多,人們卻永遠會說,這是伊索先生的。”如果今天亞力山大大帝也來過訪黃瑞云的園子,我相信黃瑞云的回答一定也會和當年的伊索一樣,不愿意呆在亞力山大的位置上,而愿意呆在他自己的園子里,因為,這園子才真正屬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