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文,這個文檔我搞不定,你來幫幫我吧!”劉姐洪亮的嗓音從對面辦公室傳過來,“哎喲,這些新系統(tǒng)啊,一天一個樣,我真的是老了,跟不上時代了。你這種年輕人啊,嘖嘖,頭腦靈活,用起來就是得心應(yīng)手!”
劉姐說得眉飛色舞,把工作扔給了莫文,“真是謝謝你啦,一會兒把做好的文檔發(fā)給我,我先去忙別的啦!哎喲,幸好你愿意幫我呀,哎呀真是謝謝……”
謝字的尾音還沒在空氣中消盡,隔壁辦公室又開始了新一天美好的八卦茶會。這種茶會里的茶水,都是極苦的,因為主講人頻頻倒著苦水。光聽這些婉轉(zhuǎn)的聲調(diào),就可以想見她們臉上的表情是多么地豐富糾結(jié)。
莫文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氣,走過去,關(guān)上了房門。
辦公室突然間就安靜下來,隔著窗戶玻璃,外頭枝丫上的鳥兒好像在演出啞劇。
這本來是兩人的辦公室,但對面的人并不經(jīng)常上班。莫文并不嫉妒不上班也能照拿工資的清閑,反而感謝她的不上班,讓自己能夠獨占一間辦公室。比起待在那個狹小的出租屋,辦公室反而讓人好受一點。
想清靜的時候,就關(guān)門關(guān)窗一心工作;想找人說話,隨便串間辦公室就行——這里有的是消磨光陰的辦法。
回到電腦桌前,看著劉姐的文檔,莫文無助而無奈。誰讓自己這么年輕呢?如果是根老油條,就不必被人指示著去做這做那了。
哎,瞎想那么多干什么。還不如趕緊動手呢,早點弄完劉姐的文檔,自己還有一堆報表要寫。雖說已經(jīng)寫過幾次,可是科室的主任總說要改,卻又不說到底是哪里有問題。或許,他就是覺得命令別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吧!
揉了揉眼睛,莫文又開始專注于電腦屏幕。鍵盤聲,鼠標聲,埋藏在心底的嘆息聲,使安靜的辦公室喧鬧起來。
二
坐在地鐵上,無聊地刷起手機,一則廣告映入眼簾:《光影蘇醒》印象派畫展,19世紀與21世紀的碰撞,古老藝術(shù)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蘇醒。她看了一下時間,剛好這周末可以去看看。再看一眼票價, 150,她猶豫了,沒有訂票。
回到出租屋,像往常一樣,她開始燒水,準備自己的晚餐。幾分鐘后,泡面的香味蔓延了整個小屋。她開著電腦,一邊追劇,一邊吃泡面。看著劇中的人物放棄薪資優(yōu)越的工作轉(zhuǎn)而去追尋自己的音樂夢想的時候,她的眼睛,被方便面的熱氣,蒙上了一層霧。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母親問自己關(guān)于終身大事的話,微信里那些關(guān)于“相親”、“結(jié)婚”的字眼,看得自己的心,一皺縮一皺縮地疼。這種疼痛不像一般的生拉硬扯,而是好了很久的傷,突然受到刺激,想放肆地痛一次都不能夠的隱隱的疼。
她看著自己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直線一樣的未來,突然覺得很可笑,也很想哭。
她像一粒棋子,半路闖入棋盤,以為自己要大展身手,實際上卻是被無數(shù)下棋者推著往前走。她唯一的本領(lǐng),叫做順從。小時候順從父母、老師,長大后還要順從同事、公司。她落在社會的棋局上,到處都是危險,深愛她的人早為她選好了一條最普通最輕松的路,讓她能在棋局上安寧地活著。
沒有失敗,也無所謂成功。沒有選擇,只有一味順從。
她甚至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她從未有過幻想的機會。她不知道如果當年,她沒有將最愛的畫筆和一整本精心制作的畫冊鎖進箱子,再塞到衣柜底下,現(xiàn)在的生活會有什么不同。她沒有可比較的資料,她生來就是為了服從。
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寄居在父母的女兒身體中的一個靈魂,因為是寄居,她沒有操縱這具身體的權(quán)利。既然如此,這個靈魂就該是可有可無的。
三
周末,她站在《光影蘇醒》展覽館的售票口前。
她其實沒打算來的。雖然她很想來。但是平白無故花錢看展覽真的不是她這個收入應(yīng)該干的事。畢竟她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用一支畫筆,就能讓整個年級的同學都耳聞她名字的人了。
她的靈魂愛畫畫,可是畫畫終究還是一件需要身體才能干的事情。她的雙手早已生疏,就算腦子里有些什么精彩的點子,也不能在紙上表現(xiàn)出來了。
但她還是來了。和另一枚棋子。這是她的相親對象,一個不論是誰她都不想見的人。雖然她只是個寄居的靈魂,但是她沒辦法忘掉自己喜歡過的那個人。這種喜歡無關(guān)于身體,所以不論外界如何將身體越推越遠,這份喜歡,都沒辦法忘掉。
她以看展覽為借口,想推脫掉這場眾目睽睽的約會,結(jié)果只是換了個場子。
就把《光影蘇醒》當成一次放縱吧,她想,然后聽從安排,隨便找一個棋子嫁了,用少得可憐的自由,換取終身的穩(wěn)定。
這場畫展,是關(guān)于十九世紀的印象派的。曾經(jīng)被當成是叛逆的印象派,如今也成了經(jīng)典,供后人膜拜。
她只顧欣賞著畫作,完全不管身后的人。畫作突然在一個展館前消失了,進去一看,是個VR展館,她好奇地走了進去,戴上VR眼鏡,世界全都黑了。慢慢地,視野中出現(xiàn)無數(shù)個亮點,仿佛置身星空。周圍,輕緩的音樂響起,一個好聽的女聲說:“光影蘇醒旅程現(xiàn)在開始。”
莫文感覺自己駕駛著宇宙飛船,在星際里穿過,從現(xiàn)在,穿回遙遠的過去。畫作里的人向她友好地打招呼,她看見畫家,左手握調(diào)色盤,右手拿筆,專注地捕捉著光影變化。
看了一會兒,她感覺有些頭暈,就找了一個巴黎公園的長凳坐著休息。剛一坐上去,眼前的景色就變換了。還沒來得及說一聲“好神奇”,她猛然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曾經(jīng)的校園。
四
校園整體結(jié)構(gòu)沒太大變化,但看著不熟悉的班牌號,莫文不禁感慨時光的流逝。當年,就是在這里,她放棄了最喜歡的繪畫。因為大家都說,做藝術(shù)生太難了,就算將來畢業(yè)了,也難以找到個好工作。
走到教學樓公告欄前,她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名字前有長長的頭銜,名字后有大段的介紹,照片下面,還附了許多畫作。不時有學生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從他們的交流中她聽到,今天下午,畫家莫文將在禮堂演講。
她心中一陣竊喜,難道自己真的成為大畫家了?她遮遮掩掩趕到禮堂,講座已經(jīng)開始了。臺上的那名女子,長相和她有幾分相似,但是比她年輕,也比她苗條,看起來,像是她還在上學時的模樣,不過成熟了一些。
她的聲音很普通,但卻有著一種自信的魔力,讓人想認真傾聽。她的一舉一動,都足夠優(yōu)雅,卻又不是刻意為之,也不帶一分傲慢。
莫文心想,原來,我當初不放棄畫畫,就可以有這么大的成就,真是太可惜了。或許這就是命吧,畢竟我只是一顆棋子,沒辦法忤逆操控我的手。
演講結(jié)束后,莫文緊緊跟隨著畫家莫蘭,待眾人散去后,她叫住了畫家。
畫家臉上滿是驚詫,莫文稍微解釋后,問起她這幾年的經(jīng)歷。畫家笑著說,這幾年順風順水,就是努力作畫,考上個很不錯的藝術(shù)學院,深造后,沒多久就進了大公司做設(shè)計。每當看到有繪畫賽,就用心去畫,倒是也得了不少的獎,所以名氣一天天積累了起來。
畫家也很好奇莫文現(xiàn)在過得如何,莫文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就開始懊悔。談起她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時光時,莫文終于忍不住對畫家說,她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按別人設(shè)計好的路線生活。這么多年來,簡直沒有一件事是自己做的決定,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
莫文本以為畫家也會有同樣的感受,誰知畫家驚訝極了,說:“我覺得沒有誰在操控我呀。我們有手有腳,怎么會是棋盤上的棋子呢?”
莫文說,當初她還想繼續(xù)畫畫,但父母對她提了很高的要求,如果達不到,就不能繼續(xù)畫下去,因此,她無緣了畫畫。畫家笑著看她說:“對呀,既要提高成績,又要在青少年繪畫大賽上拿二等獎以上,是吧?”
“你怎知道?難道……”莫文不敢相信。
“是的,我父母也提了同樣的要求。我答應(yīng)了。”
“你做到了?這在當時根本不可能!”
“的確是不可能,我也沒有做到。落下的功課都要從頭補起,我沒辦法在短時間內(nèi)提高那么多。”畫家回憶著,“但是我認真畫畫了,那次比賽,我拿了一等獎。我求著老師說服我父母,讓我繼續(xù)畫下去,然后才專心文化課。”
“哎,可惜我當初沒想到這樣的好點子。”
“想出這個點子并不難,難就難在之后怎么辦。”畫家接著說,“為了文化課,我犧牲了繪畫時間,但是我每天早起一小時用來練手。就這樣一直堅持著。”
五
莫文看著這個和自己極其相似卻又十分不同的人,陷入了沉思。還沒想清楚,便覺得頭又暈又疼。眼前畫家微笑著的臉龐漸漸模糊起來,但耳朵里似乎還留著她的話。
“你從來不是誰的棋子,那些看似是別人為你做的選擇,其實不都是經(jīng)過你同意的嗎?我們都不是棋子,我們是人,是可以獨立的人。我們唯一不同的,只是在分叉口上選擇了不同的方向,并非哪一條路就一定好過另一條路的。我選的這條,其實也一點都不好走。”
“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啊。你選的這條路,也未必只能走成你現(xiàn)在這樣呢。除了你自己,沒人可以把你變成棋子的啊!”
“你好像要走了,再見吧,別再把自己當棋子了……”
“莫文,你醒啦!”熟悉的聲音響起,“女兒醒啦!沒事啦!”
莫文緩緩睜開眼,看到醫(yī)院雪白的墻和天花板。
母親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說,自己在畫展的時候,暈倒在展覽館的座椅上,是顧辰將自己送到醫(yī)院的。母親還在念叨著顧辰的好,莫文卻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顧辰是誰。
病床邊站著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年輕人,難道這就是顧辰?雖然不認識,看起來卻好像有些熟悉。雖然頭暈得厲害,莫文終于還是想起,這就是她今天沒正眼瞧過的相親對象。
想著自己那么任性,把煩惱發(fā)在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莫文就有些不好意思。
“對不起,麻煩你了。”莫文忐忑地道歉。
“沒事,你沒事就好。”
六
生活重回正軌,莫文覺得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生活,也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她不是一枚棋子,至少,從此以后再不做一枚棋子。她要自己控制自己的生活,就不得不擺脫對周圍人的依賴。
她不再隱忍退讓,遇到要給別人幫忙的事,首先處理好自己的的事,然后再去教別人,而不像從前直接攬過來,又累又煩。
她不再對生活抱有幻想,但仍抱有希望。狹小的出租屋在經(jīng)過巧手整理之后,顯得寬敞了很多。晚餐除了泡面,她也開始嘗試一些果蔬沙拉。
衣柜底部的繪畫工具被她重新翻了出來,但是曾經(jīng)的畫冊卻還放在里面。她買了新空白畫本,她不想再沉溺于對過去的緬懷和懊悔中,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她開始有計劃地運動,在跑過橋頭時,用手機拍下一張落日余暉,回家后,再用她的畫筆將美好瞬間記錄下來。
可是,她早已忘記了該如何去畫,她的畫作,一頁一頁都成了晚餐的墊桌布。
是了,自己可能不是棋子,但自己注定是個普通人。
失落感裹攜著她,她不知道當一枚棋子與不當一枚棋子的區(qū)別在何處。
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名畫家,卻又不甘心庸庸碌碌。她努力將工作完成得更好,但是總有雞毛蒜皮擾亂她的心情。她想用運動讓自己鍛煉身體塑造形體,卻發(fā)現(xiàn)除了跑步時胸口的沉悶感和第二天起床后的肌肉酸痛,她什么也沒改變。
她看著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沾上了方便面的調(diào)料的作品,眼淚不自覺掉了下來。淚眼朦朧中,她看見手機屏幕在閃爍,是顧辰發(fā)來的消息。
“我很喜歡繪畫,可是總是畫不好。聽說你也喜歡,不知你周末是否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參加這個繪畫班嗎?”
她的笑容慢慢在淚水中綻放,最后,化為了對話框中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