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在紅磡和Rosy一起出Job以后,Dennis快兩個星期沒見過她。
本來她說Tiger安排她和Dennis兩個繼續做項目,又說話不算數了?奇怪的是她平時出Job經常回公司,怎么這次竟不回來,生病了?不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來Dennis聽說她被老板派到大陸去做一個什么項目,好像在Tiger老家那邊,照顧他老家的生意,苦了Rosy。
又不知過了幾天,Rosy從多美層層疊疊的鴿子籠里冒了出來,Dennis終于盼到人歸來。但他并未像此前她等到他從中環廣場回來時那么驚喜,也沒說一句“你終于回來啦”的話給她。
在她行過身邊時,他刻意假裝低頭做事,誰也沒主動同誰講話。她不時從隔斷那邊跑到Dennis這邊打電話,看起來很忙,說是她那邊電話給人占用。等放下電話,她要么進老板房間開會,要么立馬行到別處,只側目掃過埋頭不起的Dennis。她成日從這個冷氣間過到那個冷氣間,越發缺少熱度和溫情,臉色好不了,同Dolly和Rena有的一比。還好她沒跟她們一樣,經常湊到一起咬耳朵,像街邊鋪位上的小阿婆。
中午一幫男孩跑到華革會吃午茶,他們講Sport Club的事,要策劃個大活動,還沒定下來。Patrick是今年的主席,大家都不愿再吃,應該活動活動。原來一部的Section One和Section Two每個月都是想法子找地方比拼吃。Patrick找Popular的地方,王生則喜歡去高雅之所。如今有Blair和新來的一部副經理Daniel兩個活躍人與Dennis竄綴,要唱歌、要飲酒、要打Ball,挑起一幫男女生的興致。以前女孩子多,主吃,現在男孩子多,主玩。
下午上班時,Dennis跟別人說話,隔斷那邊王生手下的Diana溜過來,沖他耳邊說他很Smart。Dennis趕忙轉頭說沒她好,沒她漂亮,Diana開心得很。她說那天她到HKSB辦事,看到墻上有Dennis一行的照片和介紹,都是通過層層考試選出來的全國精英,很了不起,她崇拜的不得了。Dennis不以為然,表示很平常,不值一提。Diana那個部門全是女孩兒,一個男仔都沒有,要挑事就常往這邊跑,Kitty也是她們的一員。她們常探過來到一部這邊“傾解”——聊天。
Jason跟著也說他穿得很漂亮,Dennis今天把新買的襯衫和褲子穿上,一深一淺,很合適,把他們都震到了。這邊熱火朝天追捧Dennis,Dennis還之以打情罵俏。前兩次Rosy來邊上拿什么東西,他們說笑間,Dennis沒主動搭理她。他就是要等Rosy露臉。
這時,Rosy又從Dennis身邊經過,朝Dennis笑了一笑,沒說話。等她再轉回來時,才對Dennis說:
“好久不見你了。”
Dennis回說:“是你不想見我,”不知她聽懂沒有,或根本沒在意。
Rosy說完之后進了Tiger辦公室,關上門后就沒了動靜,過去三刻鐘她才出來。Dennis沒有顯得很敏感,老板關照員工一些事情很正常,特別碰到一些頭疼的客戶,更要加倍小心。出來的時候她看了他側面一眼,他從眼睛的余光感覺到了這一瞥。
過后她說明天又要出Job,要三個星期。Dennis暗罵Tiger真他媽的殘酷,她看上去氣色太不好,也真可憐,有什么辦法呢,愿上帝解救受苦受難的人吧!
下午Dennis又和Andy有說有笑、有罵有唱。
Dennis重開和Andy的約定,Dennis跟他只說粵語,Andy只說國語。今天Dennis突發奇想,說是不是讓他教一些罵人的話。
“這樣不好,你不好啦,Dennis。”Jason聽到后說。
“都很好啊,萬一以后誰罵人他也能識聽,是吧?”旁邊的Alex插嘴道。
“我又不同你們細佬,學兩句罵人的話就會變壞嗎?”Dennis說。
“你好‘Handsome(寒濕)’Dennis。”Andy以為能騙過他。
“多謝,你好寒濕!”Dennis上次恰巧在老黃買的那本粵語字典里看到這個詞,回敬得一點不含糊。
“你完啦,Andy,Dennis真的好犀利!”Jason沖Andy搖搖頭。
“壞蛋,你看,這就來了吧,我看你們兩個一個是‘小淫賊’,一個是‘小淫蟲’,老實告訴我,不準耍刁。”
于是Andy在紙上寫了幾句罵人話并讀給Dennis聽,有一兩句Dennis已經聽過。像“撲街仔”啦,電影里都有,“成日唔做嘢”、“群住班死臭飛”、“去死啦”也差不多。還有一句太難聽的Dennis沒記住,正想讓Andy多說幾遍時,Rosy從身邊路過大聲說道:
“Dennis,你學壞啦!”
她就在隔斷的另一邊,聽到這邊聲音吵到她,轉過來沖他喊,像教訓她小弟。突如其來的呵斥,幾個男生頓時啞然。
“你這句國語怎么說的這么靚!”Dennis突然反應過來沖Rosy道,心說你不教我粵語,我就學罵人給你看,震到她現身,正是他要的效果。
Jason趕快對他說,以后別讓Rosy 聽到不好的事,否則會影響他在Rosy心中的形象。Jason不似Andy只會說酸話,眼見兩人眉來眼去,Jason由衷呵護他們兩個。女神和偶像之間對戲,馬虎不得。
“Dennis,你有麻煩了!”過后,Jason似是而非警告。
Dennis很自信,說不會的。喜歡之人,不論他如何——都喜歡;在乎之人,任憑他如此這般——都在乎。盡管嘴里這么說,Dennis仍然有些揪心。一來Rosy特地跑過來警告他已經很不尋常,如果不在乎他,她不會這么做。二來Jason這個孩子這么敏感,還要幫襯他,不能不上心。
斗嘴不傷感情,沒有Andy的話,Dennis真要麻痹窒息。如果沒有走掉幾個女孩換了班淘氣男孩兒,接下來的日日月月如何能夠忍受。雖說大Andy幾歲,Dennis和他兩人都不覺得誰欺負誰,嘴上拼個你死我活,分寸之內,給陰翳沉悶的Office增添一息熱氣。娛樂自己,開心別人,無傷大雅。
Jason說Andy家里條件較差,但他太喜歡玩,夜夜打機,還要每天抽兩個小時讀書,只在凌晨睡兩三個小時,返工后常提不起精神。上學的時候他經常逃課,成績也不好。從小就是單親家庭,他和妹妹一直跟他爸爸過,他爸爸從不管他,小妹從小沒人照顧。他在外邊濫交朋友,還經常去酒吧,女朋友有一堆。一副“飛仔”的模樣,仿佛魔力加身,身邊總圍著一幫“男飛”、“女飛”。Dennis嗅得出,盡管Kinsey小小心心,要是在學校,和Andy應屬一類,肯定是其中成員之一。Dennis也常受他那股“飛仔氣”襲擾牽引,不由自主靠近他,甚至也吮吸她的香氣。這個時候他似乎真正理解了影視片中那些蠱惑仔形象,不由自主浸淫其中不能自拔。
“我都好中意你哋。”Dennis用粵語跟Andy說。
“你唔喺中意我,你中意邊嗰我都知。”Andy回答。
“我說的中意是喜歡的意思,你不要搞錯。”Dennis又用普通話說一遍,怕他誤解。他某一刻甚至覺得已經超出了一般喜歡,如果Andy是個女的呢?Andy時輕時緩的語調、溫潤柔和的氣質竟然和Kinsey很契合。但Kinsey端著File來問Andy問題,他要么躲著,要么推給Dolly或Dennis。
“我不會誤解,有人中意你,你也中意人,但都唔喺我。”Andy又像跟Dennis打啞謎,不甘示弱。
“隨你嘍,有的中意總好過沒有!”
如果依照Emily說法,Andy應該屬于“男身女相”。他面色白皙,氣韻悠長,說話呵呼婉轉,以他為鏡竟照出Dennis“男相女身”原形。
Andy很好強,遇到事情不愿意跟人說,寧愿自己扛,扛不過就自暴自棄。Jason暗下跟Dennis說,曾經陪他度過多少不眠的夜晚。在辦公室里只看到他經常萎靡不振,跑出去一會兒,回來精神會好點。Jason偷偷告訴Dennis,他是出去抽煙的。
Dennis半信半疑,畢竟他們是同學,應該不會說錯吧。但在Dennis眼里他還是小孩子,不知該可憐還是可恨,反正沒什么大不了。他前途還有一大把,即使出點格,那也是跟所謂的乖孩子比,比如和Jason比。Jason考慮問題多,想得比較遠,學業、工作、老婆、房子,Andy這方面的確很茫然,沒聽他說過有什么計劃或打算。Dennis覺得自己刀槍不入,就憑港產影視劇里那些花拳繡腿,他怎么也不會吃虧受騙,況且雕蟲小技,更不值一慮。
接著幾天,Office里只剩Dennis和Dolly,其他人都被派去出Job,沒個人好說話,將他悶死。出去兩次客戶之后,他好像被遺忘,成日和貓女為伴。而Dolly真成了他的接線生,樂于為他轉電話。有時前臺還有不知名的電話進來,她也跟人聊半天,偶然漏出一兩句同Dennis相關的話語,令他懷疑她們又在背后議論什么。
有人議論總比沒人理睬好,留在她們心中的形象越混沌越好。Dolly一定在轉接電話和“旁聽”電話時知道Dennis的蛛絲馬跡,普通話、香港話都是中國話,猜也能猜出一半。于是沒人的時候,兩個人不自覺玩起了猜謎游戲。Dennis看不過,就直截了當同Dolly講,請她們幾個到家里包餃子。有了幾次在香港包餃子的經驗,可以拿得出手。Dennis在同事面前也吹噓過幾次,想借機溝通感情。Dolly推說要準備考試,說:
“慢慢來!”
其他時間,Office里隔斷和隔斷之間都很安靜,每個人講電話的聲音很輕柔,如山間清泉,只聽叮咚聲,不見水流影子。經理和老板的房門開開合合,商量不完的事情,研究不透的File,處理不盡的Job。每當Dennis頭疼病要犯的時候他就會去倒一杯水喝,有時也泡杯咖啡或茶,喝多了感覺味道很假,不如上海能喝到清明前后新出的綠茶,聞到淡淡的香氣,看見一片片悠悠的綠色在玻璃杯中浮起又沉落。香港人都喝普洱茶、鐵觀音、香片什么,茶樓里全是這些。而辦公室里只有茶包可喝,Dennis簡直難以下咽。不喝又太干,就怕越喝越干,像那幾個干瘦干瘦的女生。所以,他經常只喝白水,一天到晚的白水,配合他心靜如水的心態。
不知不覺中,Dennis反復審視Rosy的一舉一動。他們兩個的座位隔著兩排一人多高的隔板,她怎么能“感應”到這邊的動靜?巧合的嗎?他的座位靠近飲水機和復印機,人來人往很頻繁。他搜索記憶里每一次和她相遇的情形,都覺得很自然,沒有刻意。只不過有時望過來的眼神,似乎總包含了些內容。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不會看走眼吧?Dennis這點自信是有的,他再“戇”也不會搞錯。他突然發覺與Rosy之間眼神的交流勝過他與Emily之間嘴巴和耳朵的交流,眼睛含光發熱,耳朵透風招涼。同樣的表達,說出來的和看到的到底哪樣更可信,哪樣又更可親?
Emily天天和他講電話,越講越冷,比不上與Rosy對視一眼,越看越回甘。與Emily講話如讀書,字句清晰理智,而與Rosy的眼神對碰,近乎貼身的親昵,能感應到互相熱氣心韻。每當這一刻,兩人Spark出的星星之火,連Andy和Jason他們都看得出來,難道真要演變成一場公開的大戲?——偶像向女神獻花,跪地奉上戒指,管風琴齊奏婚禮進行曲,讓所有觀眾滿意?
也許,大幕剛剛開啟,他們要看的好戲還在后頭。
Dennis沒看到她有什么愛好,她不喜歡文藝,也不喜歡運動,整天悶頭做事加班,趕在Deadline之前,一個接一個Kill Job,晚上和周末回去還要溫習功課準備考試。她家的卡拉OK機肯定被他唯一的男仔弟弟霸住,每當歌聲響起,她必要捂起耳朵,躲進自己房間溫習功課。家里那么多姐妹,難道就她一個這么忙嗎?至少最乖,剛出道不久,不靠父母、沒得老公,更不如Andrew女友那樣,一早鎖定男友那般無憂。她只能靠自己勤力,但也沒有必要那么Cold,酷了自己,苦了別人,到頭來還是自己受苦。
她哪怕像Agnes一點點也好,和人有些交往和交流更隨和些,并沒什么損失。當然她比Dolly和Rena要好不少,她們更沒話可說,更沒有精神,眼神都看不到。目光的對視,不管是否看出來什么,皆為深刻交流。
不見陽光的女神,難道是博物館里的雕像?
Dennis有多少次通過目光對視,在眼神中判斷倏忽即逝的意味。人家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醒目”、看出“Smart”,看出想看到的和看不到的東西。他也透過對方的目光看到無意、無聊以及可以進一步探尋的感覺。但不管喜歡不喜歡、討厭不討厭,他都尊重對方,適時收回目光,不讓人家不快。有人會在目光對視中敗下陣來,當然,如果喜歡,就盯著看不妨。眼中喜歡轉化為心里中意,目光成了他的X光,成了透視心靈的神器。
“你有麻煩,Dennis。”Jason在Dennis旁邊好像自言自語。
“你又來了,我不是挺好的嗎。”Dennis回應道。
“你要請Rosy姐吃飯,Dennis!”Jason在角落里一邊復印一邊說,他忍受不了Dennis和Rosy眉目傳情的折磨,只想盡快看到好事出鏡。
Dennis沒回答,這頓飯恐怕沒那么簡單,他還沒想明白怎么請。上次在紅磡吃了幾次Lunch,沒看出Rosy有什么講究,不為了吃飯,只為了講話,在飯桌上傳情達意,只怕顧此失彼。他不知如何做是好,心思放不下來。
臨下班時,Dolly直喊好累啊,一邊“喵喵”學貓叫,像也有病,但有時挺乖的,她說做完Casting就走。
“阿姐啊,別這樣啊,你們都這樣,我們可怎么辦啊,冇嘢食噶!”Jason又在自我感嘆。
“你嘀后生仔嚸知我哋做姐嘅辛苦!”Dolly感覺良好,人家夸獎她,她夸獎自己。
Tiger的秘書Viola說Dolly和Rena變態,不知是真假,但多少有些,誰能救得了她們呢?自然應該是上帝。Tiger除了逼她們做OT,還能做什么?長得越靚越漂亮的,他逼得越甚。誰讓他是大佬呢?招來這么多女生好指揮,Jason說。
Dennis看Dolly和Rosy都沒有走,顯然要加班。他有意和她們閑聊幾句,想叫她們Relax點,既可表現下自己,也可增進跟她們的了解。他不想在Office里和Rosy搞得劍拔弩張,試試自己的“醒目”是否魅惑人心。魅力當然足夠,可在這狹小的Office里無從施展,就怕用過了頭。
Dennis講,你們別加班,事情永遠做不完,如果嫁了人在家一樣,總不能加班做家務。她們立刻說,那就不嫁人,為誰加班還不如為自己加班揾錢。可惜老板不是Dennis做,香港女孩也不是他能救。錢掙不完,也得慢慢來,他學Dolly的口氣講。她們說要是他心有不忍就陪她們一起加班。Dennis說可以啊,那得請他吃飯。她們反過來說要他請她們吃飯,他說他又不是老板,不是他要她們OT的。這時,他突然打住,發現Tiger已經站到身后,立即換了口吻和他磨磨呵呵:
“我和她們開玩笑呢,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都聽到啦,你要請她們吃飯,我不反對噢。”Tiger笑嘻嘻道。
“好啊,一言為定,我請客,你掏錢。”
“當然啦,請靚女吃飯小Case啦,不用耍賴!”
兩個靚女站在一旁豎著耳朵聽,像兩只小兔子。也只有Dennis敢這么和Tiger搞笑,沒有顧忌。
“好啦,今天就不請吃啦,馬上開工。Rosy ,你到我房間來一下,有事情商量。”Tiger今天不想多說,看樣子確實有事。
Rosy朝Dennis擠擠眼睛,嬌嗔地撅撅嘴唇就跟Tiger過去了。這一眼讓Dennis似暈若醉,心往外跳。眨眼過后一想不對,分不清她是對他這般呢,還是對Tiger那般?
“真是傻傻嘚啊,靚女!”Dennis也朝她回瞪了一眼,說完也趕緊走了。跟Dolly一個人沒什么好說的,完全當她是Miss Nothing。
他人走了,心里還琢磨,哪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商量,還要趁下班時間交代,非要做給人看啊?Jason沒來幾天就看出Rosy很Cold,表面Cool,心里Cold,不會跟人玩,只知道拼命做嘢,很少笑,跟Dennis的感覺一樣。她像個職業婦女,把上班當作生活,居然自得其樂。Dennis只有以Cool對Cool,別無他法,說不定都能摩擦出“Warm”火花,誰讓他也Cool得叮當響呢!直恨得某些女生牙咬咬!
Kinsey繼續跟Andy問問題,而Andy就把她推給Dennis。Dennis愛屋及烏很有耐心,自從她卸去香水之氣,身上散發的天然之氣隱隱進入他的鼻息,緩慢發酵。不過,他還沒有琢磨出味道來。
“Dennis,你的麻煩還真不少!”Jason自言自語。
接下來的一天,早上全體員工去循道衛理中心參加培訓,請一位心里咨詢老師James講授“How to ease mental pressure”。這個培訓顯然是Tiger的主意,他這么勤力,為員工樹立榜樣,自己壓力大,還給大家增加壓力,除了男仔老有怨言,女仔似乎就很服帖順受。白手起家的老板自我感覺很好,佩服的人不少,感嘆的人只能叫慘。
Dennis經常在Office里頭疼,難道也是壓力造成的?陷入那些迷宮似高高的隔斷,在堆成山的File中坐監。他只感到壓抑勝過壓力,視線總局限于半米之內,呼吸要靠管道里的新風,口渴要依賴一桶桶的純凈水。人成了會吃飯排泄的電腦,受不了會死機,要么感染病毒,直到崩潰。
James循循善誘、深入淺出,不斷提問互動,不到一半時間,他就幾乎能叫出在場的二十幾個人名字。他對Dennis還特別照顧,好像一眼透視他的背景,讓人佩服之至。他又一次感受到上次在中區教堂里聽布道的味道,現身說法,達觀示愛,直入人心。
James說他以前也在一間大公司做事,緊張壓力很大。一開始做內部培訓,他講的很好,很多公司請他去,后來發現需求很大,自己就出來自己做。現在是個自由職業者,不用上班,根據自己想法安排事情,自己給自己減壓。
大家圍成一圈,個個面對老師,James輾轉自如,一會兒跟這個提問,一會兒回答那個問題。Dennis的壓力是怕他問到自己問題,那他將怎么回答?事實證明Dennis過慮了,James只是對他說:
“You are smart guy. Don’t hesitate communicate with youcolleague and friend. They always support you!”
他的神態就叫人很放松,期間還拿Rosy開玩笑說,如果你們男孩子太緊張就看下Rosy,靚女肯定提神,壓力全消。
“那女孩怎么辦?”Jason問道。
“這就看Dennis嘍!他一定是大家的偶像,是不是?!”
大家一陣哄笑,只有Kinsey笑得不夠熱烈。
中午Tiger在衛蘭軒請飲茶,他說這堂課很值,講課費、場租費、誤工費要多少萬呢,連國際大公司也很少辦這樣的培訓,何況他們這樣的Local Company。言語之間非常自得。
照例Dennis坐在他身邊,沒想到昨天才說,今天他就請客。
“怎么樣,是不是聽懂了?”Tiger問他,“聽講你白話總有進步。”
“真聽懂不少,講的確實很好。”Dennis回答,“我被他講得壓力全消,從頭到腳都輕松。”
“今天你請客我出錢,啊!”Tiger笑得時候露出幾顆很大很白的門牙,他跟人說話總要“啊、啊”的,生怕人家沒聽清。這一句更只有Rosy和Dolly明白,可她們兩個躲到另外一桌。
Dennis眼光不時瞥向那一桌,只能看到Rosy的側面,其他女孩子有說有笑,她卻面色幽幽兮兮,不知在琢磨什么。
Tiger講他今天凌晨三點才睡,原因是和四大天王的張學友“開會”。他經常炫耀這一點,老員工已習以為常,只能嚇唬新來的Staff。他從不放過任何表現的機會,餐桌上大放厥詞,說Staff有各種Bonus,有飲有食有Sport Club,還有Mandarin和Psychology Training,以示英明偉大。Patrick俯耳跟Dennis說,其實只要少點OT,多加點薪就得啦。每當他講話時候,女仔們、男仔們低頭吃喝,從不發話。
臨下班,Dennis又遇到Rosy,她竟然不知哪兒來一股勁,發狠說要Dennis陪她加班。Dennis心生惶恐,不會幸福來得太快吧,就假意跟過去,跟她講笑,她叫他坐在對面。Dennis說可以給你打工,她用廣東話說:
“你有咩企圖?”
“你別說我壞話,我聽得懂。”他說普通話,她就說他為什么不說廣東話。Dennis不愿意說粵語尚不靈,只是警告一下她,表明一下自己并不戇居居。
Diana在一旁問Dennis為什么不回家做飯,Dennis說今天有人做。她說可以找個人幫你做啊,Dennis立即沖她說你要愿意最好啦。她講那我是做“大太”還是做“二太”呢?
“只要你中意,都得咯啦”,Rosy急急中沖Diana來了一句,一臉沒好氣。
Dennis說好啊,沒所謂,跟我返屋企吧!她們一下說不出話來,Rosy沒了反應。這幾句話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她心里如憋了什么勁,要發泄出來,正好碰到Dennis這個對象,想開Dennis的心,卻沒占到便宜。
Dennis趕緊說“Bye Bye”就轉身溜之大吉。回頭仍看見Rosy若有所思看他的眼神,隨聲說“Bye Bye”,那目光似乎滿是失意。
他得讓這場戲趕緊打住,否則會壞了胃口。他是那種人嗎,只是故意逗逗她們而已,不能太過分,更不能讓她誤解,還要以“場下”交流為主。如果沒有Diana打岔,話會說得更投機,好在是下班時間,真要單獨約她出來還要另找時機。在香港這個狹小的空間、狹小的Office和每一個狹小的家,想多說幾句話都要小心考慮。當著大家的面真真假假說說笑笑帶出眉目傳情的意味,難道皆以此為試探的前奏?
Dennis在跟Rosy比拼,閃爍其詞之際累積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意思,誰都不愿意先說出口,就怕先說出來會矮對方一頭。如果誰討厭誰,根本不用客氣,如果不喜歡,干脆閉嘴。她既然是女神,自然受捧被愛,可他也是偶像,受逼被追,誰也不肯放下架子。端著吧,Dennis想,看誰能端得太久,到最后誰哭得最慘!Dennis情愿自己哭,哪怕自己不喜歡的也不愿人家哭,何況自己中意的呢?!
他在她面前還沒把握好底氣和勇氣,起碼心有靈犀已經有了一個好的開頭。究竟偶像征服女神,還是女神扳倒偶像,他沒想過,一切再自然不過,越刻意越糟糕。
回去路過天地書店,Dennis忍不住又進去隨便翻翻,總想買幾本書回去,在這個文化沙漠的綠洲里尋一束花香。可每次捧起書來翻不了幾頁便翻不下去,繁體字他看起來沒有障礙,價錢確實比內地貴。買一兩本他負擔得起,買多了如同女孩兒買化妝品,要么香水用錯地方,要么化了妝沒人看,空自懷怨。揾工揾錢做事的當下,人人失去讀書興味,如饑似渴的年代只剩一點下意識的腦沖動。每當路過書店,記憶深處冒出枝丫,進去過把癮,然后悻悻然出來。
上次他買了本《穿KENZO的女人》,權當香港男女生活入門,很有心得。要挑到入眼入心的好書不容易,貌似深刻內容膚淺的爛書太多。最終他還是選了兩本“讀者文摘”帶回去,跟進一下當下流行和關注的事情。《紅樓夢》和《金瓶梅》太舊,寶哥哥和林妹妹不可能再有機會住在一個院子里,即使住在一個城里,也只能偶爾一起吃吃飯,眉目傳情已入口變味。聚焦到Office和宿舍狹小之地,風花雪夜無處施展,春愁秋怨無從連線。
都市各個角落稍縱即逝的靈犀被各種電波和網路阻隔,連喘氣都很短,怎會有長情讓人能夠捕捉和回味。世紀末之際,是否這一切深藏的美好都將終結?!
從書店出來,冷氣變回熱氣,書香氣被關在身后,他重又融入嘈雜的人流。路過一家文具店,Dennis靈機一動,進去買了各色紙張彩筆,希望無聊的港島日子里用圖畫留下一些可以保存的記憶。給每個有情之人畫像,配上城市風景,什么都可以忘記也都可以記得起來,不管多久,紙上可留歲月痕跡,為青春難掩的情懷貼上封條。
前次畫的錢瑪麗只是小試牛刀,虛構的人物形象,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他還要畫出現實中人不曾顯露的神采。與影像時代反其道而行之,正如與電話抗衡,堅持以書信留痕。不怕Emily說他畫餅充饑,他即可畫女成鳳,也可畫人成仙、畫鬼出魂,以圖畫之筆敘述未了之情。
“經常在HK Park吃中飯散步,見到的那些陌生而美麗的男男女女,永遠都那么神色匆匆,似乎有那么多輸贏計較讓他們時而歡欣鼓舞,時而又痛不欲生。這個舞臺太大,大得誰都無法扮盡所有角色,大得小小畫紙無法容納。紙筆之間摩擦,能洞察人生、洞察世界,人的靈魂和世界的靈魂透過黑白的線條講述各自的身世和滄桑。
小的時候不懂,只求外形畫得像,有了一定閱歷,目光超乎形外。半夜神志越加清晰,寫字畫畫思路手感皆好。那就畫人像吧,一人一世界、一人一浮屠。從自畫像開始,先畫自己。”
他在白紙上蹭了幾下,頓然千絲萬線還復來,幾個關鍵點輪廓滑過,樣子出來一半。神態決定肖像畫成敗,他給自己定的基調平靜祥和,兩眼有神放光,雙唇輕叩,有所祈求,不愿奢望。
大概花了半小時畫好正面像,不太滿意,又跑到浴室面對鏡子,自己看著自己,眼睛應該目視什么?再以左側面像又畫了一張,需要勾勒的線條更少了,目光不用對視自己,可見天地鬼神。他把兩張都貼在小書桌上方,盯了一會就出到客廳看電視。
沒人打擾的時候很安靜,不孤獨,但寂寞。是不是被他經常一說,隔壁宿舍的人來得少了。他們仍然看倚天屠龍,大家一起看和一個人捧著本書看不一樣。一個人看更容易入戲,想象自己跟英雄共舞。大家看則心癢癢,都隨意造次評煞男歡女愛,張口群毆各路高手。但這幾集倚天屠龍記真是越編越不像話了,看得幾位咳聲嘆氣直撓頭。朱元璋的詭計實在太可笑,而張無忌和趙敏更是莫名其妙,跟小說比,人物對話單調,武功太假,氣韻盡失。
“這跟我高中時候看完全變味。”Simon拂袖而起。
“不知金庸老人家是否坐得住!”凱弟說。
一群金庸的擁躉,多年前已領教的武俠童話,此刻品嘗電視餐,拳腳走樣,口虛話假,全靠特效造景生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