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14F這屋里住過的人,最近經常有電話打進來,貌似深更半夜或凌晨那幾個不吭氣的電話。今天又有個電話來,那人不男不女,卻跟Dennis叫了足足二十分鐘,前言不搭后語,最后才說要找的人突然失蹤了。Dennis非常耐心聽下去,并告訴對方,可能那人回了大陸老家。反正這個屋已經換人,希望她不要再打電話進來。
這又是一樁甩人和衰人的冤案,她找不著要找之人,她放不下,唯有不斷打電話希望奇跡出現。她講話忽而正常,忽而不正常,半人半鬼。前幾次夜半無聲的幕后現形,莫非鬼片之人開始顯靈?
哥幾個說起,都接過類似電話,有說是男的,有說是女的,越說越蹊蹺。
幾個人看完鬼片推測道,是不是那對男女輪番打電話進來?因為Simon接過的電話是男聲,Johnson接過女生電話,Dennis卻說聲音不男不女,剴弟則說電話沒人吭聲。劇情隨影視劇提示,在幾個人的嘴里不斷演繹,男的活鬧鬼,女的失心瘋,男的以為女的還在,欠了情不認,以電話聊以自慰。女的苦尋男的不在,情思連線難斷,期盼鴛夢重溫。兩個飄忽的陰陽魂成了14F揮之不去的宿主,寄情電話隔空接氣。
癡心女總忘不掉無情男,了不掉、放不下、不甘心。無情男逃之夭夭,前情踽踽窩心。
“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我想著你回來,我想著你回來——。”
Dennis突然想到最近電視放過發生在上海灘的一個民國片子,上海灘總統戲院的四十年代歌聲仍回響在耳際。不是鬼片勝似鬼片的“我等著你回來”,負心男子假借奔赴前線跑掉后,那個女的就是這樣唱著唱著,等啊等啊,然后瘋掉。
有多少女人等著男人回來,做人的時候等,做鬼的時候也等,從這個朝代等到那個朝代。又有多少男人要回來,一直要回來,不知回了多少次,是否真的回來?
Dennis預感是不是住到鬼屋里,怎么總有那么多電話,如果這么下去,誰的神經都受不了,夜半歌聲驟起,如何讓人入眠。香港這地方本來信風水、迷鬼神多,什么時候得問問房東廖生,這套房子的前生今世。
凌晨,Dennis又做了個春夢,夢見隔壁三個女孩Emily、Lydia、Elise同時出現。白天沒有糾纏清楚,晚上都不放過。咫尺空間,沒有賈寶玉怡紅快綠的溫柔,這上下兩層的鐵床折騰不出太多滋味。這個年紀、場景、征候,身不由己,自慰無方,夢中女身、男相撲將而來,不容分說,解脫他于水火。震顫過后,他掙扎開眼,望向頭頂床板,緩緩呼氣。
不多會,他又睡著了,快七點時候被敲門驚醒,Johnson推門進來要他接電話。他正陷入另一個噩夢還沒結束,驟然從懸崖上跌下,前功盡棄。
忻兒祝他生日快樂,他有意想忘掉的日子,就這么一大早被人記起來,有點狼狽,說話語無倫次,沒說幾句就掛了。她非要搶在今天頭一個問候他,并未給他增添愉悅感,卻惹起隱隱不快。被人惦記也不是好事,這么早就搞得精神萎鈍,生日這一天開始得不順。
勉強收拾好,出門已晚,其他幾個已走。上班路上很吃力,一到公司樓下,就碰見Rosy穿著蔥綠色的短袖衫,依然憔悴的樣子。Dennis似喃喃自語,又勸她似地說“Take it easy”,眼神盡失挑戰力度。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又怕她還在意前一日玩笑話。隨口建議她有空一起出去玩,她沒有回答。Dennis后悔這么邀請太草率,那要怎么正式點呢?這么倉促之邀,她又怎么隨便答應?未到鐘情中意之時,枉費一片心機。他要養精蓄銳,等待下一回合過招。
下午Rosy坐到Dennis邊上,她又給他做的Job提了一大堆問題夾在File里。他反倒開心起來,正好找理由和她說話。Rosy冷冰冰地說:
“你的Deadline要到了?!?/p>
“那我就死給你看?!盌ennis沒想到此話出口與她一樣冰冷。
身后聽到對話的Jason和Alex嚇得一聲不吭,Andy故意發出動靜,想沖淡他們兩個的火藥味。
難道這就是今天收到最好的生日禮物?她不可能一早打電話祝他生日快樂,不可能送巧克力給他,不可能請他吃生日蛋糕,何況她根本不知道今天他生日。Dennis望著問題紙上Rosy留下的字跡,就當是寫給他的生日祝詞吧!
Andy在另一邊見到Dennis有些魂不守舍,對他說:
“你的心在哪里?”
“在這里!”這邊的Rosy竟然把話接過去,點著頭說。
嚇了Dennis一大跳,怎么回事,連Andy都失聲無語。
一直做到六點,Rosy不知為何跑這邊來打電話,問Dennis為什么不回家。Dennis有意小聲說無家可歸,她沒聽清,他又用粵語說了一遍,她似有似無回了一句:
“有這么可憐啊”。
今天Dennis生日,他沒有聲張,既沒有跟香港同事一樣聚餐請飲下午茶,也沒生日賀卡。令他意外的是,Henry跑過來跟他說生日快樂,他怎么知道的,還有誰知道?有心人總還是有的,怎么有心的是男孩子,無意的確實女孩子?Dennis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感謝Henry。被Henry一說,他有點緊張,希望他們都沒聽到。他根本沒指望Rosy知道并對他有所表示,那反而不正常。好在Rosy和Jason、Andy他們沒聽到,Henry一定沒說出去,他就想讓這一天靜靜飄走,不牽動誰的神經,就當他是個“Mr. Nothing”。這就是他要表現的與眾不同,以惡己之態博人另眼相看。
不想讓別人知道他過生日,可他想知道Rosy哪天生日,心里籌劃怎么讓她告訴他哪天生日。當然他去問老板或秘書也可以,那太明目張膽,人家不嫉妒也會有想法。何況Tiger堅決反對辦公室搞三搞四,不管他是不是嘴里這么說,肯定不會放過他這個大陸仔。于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想盡快請Rosy吃頓飯。
晚上正好輪到Dennis值日做飯,他只平常多燒兩個菜,并未聲張生日之事。八點過后,Emily和Lydia從隔壁轉過來,給了Dennis一張大家簽名的生日卡,還有一個陶瓷的仙人掌小花盒以及一個日記本。他放過自己,可還是有人沒放過他,躲都躲不掉,他衰到蛋糕也沒請人吃。
Emily說:
“仙人掌帶刺的,自己看著,別扎人啊。日記本呢希望你把美好的香港都記錄下來,等二十年后再給我們看,記住啊。”
“從‘多美中心’到‘生情大廈’,從13層到14樓,不用一生一世!”Lydia說。
“對于你是‘要生要死’,對于Dennis是‘一生一世’。”Emily又跟Lydia較勁。
“哈哈,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美不美都要記。不過到二十年后,那時你們已老姑婆、老阿姨,我們都老坑、爺叔一級,早已忘到九霄云外,誰還會看!”Dennis說完又被Lydia掐了一下。
看完電視,接著看書,快到半夜的時候,電話響了,在沙發上打瞌睡的Dennis跳起來,想這會兒有電話進來,一時氣血上翻。這一天最后誰會叫他過不去?莫非又是那對鬼男女?他深吸一口氣,拿起話筒,原來是靈兒的聲音,那頭她眼淚汪汪跟他道歉。說對不起他,自己可能是最后一個祝他生日快樂,禮物就沒法送,下次一起補上。
“你是我收到的最后快樂和最好的禮物?!盌ennis說。
臨睡前,Dennis還在想哪一天是Rosy的生日,機會要留給他。
“在HK Park抬眼能見到大樓間的天空,低頭樓影青蔥,而樓群叢林之外,得見香江。鳥兒能在樓上安家已是很奇怪的事情,草叢里的螞蟻和蟲子在花園廣場四周游蕩,顯現生命力的頑強。經常一陣海面熱風吹過來,多少年來的青春往事,飄飄灑灑,始終糾纏不休。中午獨自出去吃飯,走到街上,在高熱的氣溫下,特有的南國芳香轉瞬而至。
太古廣場的大廳里,可以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做這里川流不息,置身于人群中,自己小到微不足道,但又滿懷無邊無岸和無限的自由。人不會停滯不前,即使在沉靜中,亦會突飛猛進。平靜的心情,客觀地考慮,享受緩慢演進的自如。”
有了Emily送的精美日記本,Dennis寫得更順手,回頭翻閱老本子,字體雜亂難辨,不仔細看自己都不認識。漂亮的本子里一定要寫漂亮的字,他終于找到了調調。
Simon杭州家昨晚來電,說生了個女孩。今天他買了很多紅色的水果請大家吃,權作紅蛋。晚上Emily和Lydia又到F座來。林梅本來也來,可又說加班,近九點多才和另一個朋友一起來。他們開始打牌,Dennis和Johnson、Elise、Lydia去跑步。
回來后Dennis又陪他們打牌,今天林梅和剴弟一對一直贏,Lydia和Emily一對一直輸,急得Emily竟說胡話。后Dennis和林梅打對家一直贏,手氣特好,真是擋不住。小胡和坤哥買了一大堆啤酒上來,大家喝得開心至極。Emily即興講了很多時鮮的段子,從雞到鴨,誰又成了誰“坐”的目標,葷膩素爽真假虛實,讓大家笑不過來。不管怎么樣,今天Dennis和林梅贏了,他很開心。
Emily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知這兩天又出去陪誰累壞的,除了雞是否又碰到鴨。看不出哪天她能閑得下來。
星期六,坤哥公司老板何生邀他們大陸來的十幾個人坐游艇出海,號稱“游船河”。
上午十點半在尖沙咀天星碼頭集合上船。游艇是何生跟朋友借的,木制的中式船,船艙、臥室、洗手間、前甲板、中艙和頂棚平臺潔凈漂亮,還帶有一只橡皮艇和一條摩托艇。原來錢瑪麗和她的那些男友們開創的中產時尚如今還在延續,出海游泳、滑水、吃海鮮,曾經多少人羨慕的人生,令一眾蹩在冷氣里已幾個月的大陸男女眼界大開。
游艇在微風中出發,維多利亞港兩岸風光在搖搖晃晃暈醉里展現無比多情的美麗,從游動的船上沿海峽一路瀏覽,景致無限,他們大開眼界。畢竟喜歡游船河的人很少或者此類活動奢侈,要么怎么沒聽Tiger說起這么悠閑的事情,只聽他說如何奮斗吃苦,天天OT,也沒見Sport Club搞搞新意,每月除去吃Buffet,還是吃。
他們在一樓船頭甲板和二樓頂棚上跑上跑下拍照,幾乎無暇顧及來來往往的船只,兩岸風光成了拍照的布景。此行目標繞港島一周,中間還有活動。其他時間他們坐在甲板上雙目飽覽從獅子山到太平山的樓山街林,忘記從何感慨,心靈被風吹到天上,鳥瞰山海。
從漫步尖沙咀到山頂坐看港島夜景,再到今天在香江之中“游覽”,從岸上望各色游輪、游艇魚貫而行,到坐天星小輪穿江而過,再到獨坐小艇如一葉扁舟浮江橫渡,他們真是醉了。
原來電影里所見富人和黑幫的奢侈生活今天歷歷在目,奇妙而又獨特。
游船駛過西博寮海面,中午十二點船到南丫島吃海鮮,在離島大快朵頤的機會也是頭一次。平常吃自己燒的飯已經膩味,尤其女生宿舍更是沒有好好吃過幾頓飯,以往包餛飩、餃子什么也就那幾個菜,今天可是海鮮大餐。按Emily的話說,把一個月的都吃回來了!
五個女生,來自東西南北,眾心難調,群居空間的壓抑難以釋放,非為平日吃窮,仍要窮吃一頓,以解心頭之恨。今日如有不妥,全由坤哥擔待,煩不了。坤哥嘻嘻哈哈,直說老板給面子,Training辛苦,離家不易,盡管放開吃。
吃完中飯,游艇繼續行到港島最南端,直達大潭灣。那是一個陸上沒人能到的平靜港灣。他們先游泳、跳水,再劃船、坐摩托艇。最后學滑水,幾個人躍躍欲試。可惜Dennis才出水面就倒了,想不到Simon還能站住幾秒鐘,所有項目里滑水最刺激。那邊坤哥的經理輕車熟路,指點他們如何掌握平衡。
當何生的助手阿杰示范從二樓平臺直接跳入海里時,一旁幾個人都摩拳擦掌,唯獨Dennis沒找到感覺,臨陣脫逃。他轉到一樓甲板跳海。女生只有Emily會水,可她又不能下水。Dennis費勁把套游泳圈的Lydia推到岸邊,把她丟在一邊自顧玩耍,一個浪打過來把她嚇壞了。Casey套上游泳圈坐在橡皮艇里的在玩水。Emily今天最不開心,吃多了也吃不回來。安妮吐了,暈船,才吃的海鮮又還回海里。
等船從港島東部繞回到維港,已是夜色闌珊,華燈初上,大家再次被震撼!
一天之中見證這個美麗的奇跡的升起和落幕,除了來不及看的一雙雙眼睛,沒有一句話可糟蹋美景。因此,閉嘴、睜眼、深呼吸,風吹船蕩,潮涌腥起。
“有今天,我們可以了此一生了,各位!”,Lydia意猶未盡。
“這才剛剛開始,要了,也太早,你自己了吧。”Emily說。
“想了都了不掉,各位姐姐,還得回去吃剩飯。”Johnson說。
“晚上不吃了,中午吃多了。”Elise說。
“好啊,跟我去跑步,要么OT吧!”Dennis說。
“瘋了,非累死不償命??!”小黃說
“誰要你償命啦,你活過頭了就是浪費?!盠ydia說。
“兩岸燈光熠熠,從東到西,見證每一個孤獨的靈魂——最美的一天屬于你、最美的一生屬于你!
醞釀一周的心情,終于在周末抵達高潮。這樣純樸、無慮的日子,好像不想有盡頭,除了那些煩擾和不盡心的時候,應該成為人生很美麗的一段?!?/i>
星期天上午他們沒出門,昨天是最累的一天,也許是玩得太開心的結果,誰都不想出去活動。Lydia從隔壁打電話進來問她們起來沒有,然后讓Dennis過去說話。進了門Lydia擺出六個丑娃娃,要他挑一個。說她們五個人每人一個,還缺一個帶隊的,硬要Dennis認領。
“你們趕鴨子上架啊?!?/p>
“多難聽,是眾星捧月好吧?!?/p>
然后Lydia拉著Dennis去買菜,順便洗昨天拍的照片,說中午Emily掌勺,兩屋三頓飯一起吃。于是兩個人結伴到街市買了一大堆,回來由另外兩個女生洗洗切切。Emily油鹽醬醋全開,這頓以素菜為主,昨天的海鮮油水尚未全消,大家都喊好吃,全部吃光。今天一頓當一天吃,昨天一頓當一個月吃。
晚上照片洗出來,隔壁三個女娃跑過來欣賞了半天。每次出去玩回來,她們幾個最迫不及待等看照片。Elise最急切,先不看哪張拍得最漂亮,而要把最難看的挑出來,不再讓別人看。剴弟說,我們都不覺得難看,你著什么急,起碼等我們欣賞過后再拿走。Johnson說還是偷拍的好看,擺拍的樣子最丑。Simon說,我們天天見面,還怕照片拍的丑,你們還想見人嗎?Dennis說,她們見不得人的時候你當然看不到。
樓上小黃幫Casey把有她影的照片抽出來,說還是泳裝好看。坤哥說你在海里還沒看夠,昨天怎么沒照顧好人家。Lydia說她套在游泳圈里沒人理她,小胡說那時他們忙著坐摩托艇和滑水,顧不上憐香惜玉。除了Emily還有安妮沒濕身,一直待在船艙里看熱鬧,說是怕曬黑。Lydia說,你已經夠白的了,不能沾水也要曬曬才對。昨天誰玩得最Hi,大家公推小胡,只有他敢玩水上飛人。誰最差?當然是Casey,只穿個救生衣在皮劃艇上揮揮槳。
Lydia說自己坐在船頂上吹風的樣子太傻,應該站起來。她忘了當時游艇晃起來很厲害,風勁發舞裙飛,愣是看風景看呆了。
Dennis回來后又翻出《穿KENZO的女人》,找到錢瑪麗和阿Jo游船河的那一段,想來她們兩個人不會坐這么大的游艇。小游艇晃得更厲害,她還要撩撥阿Jo。不管為什么,那個男人不為所動,起意之人沒了氣,一任錢瑪麗春水空流、春心不駐,簡直讓人看不下去。
“能不能別看照片了,該下水的也下了,該濕的也濕了,都沒閑著。誰跟我去跑步?”Elise說。
下午Dennis與Emily去銅鑼灣的紐約劇院看《活著》。她真是有心之人,前兩天還在電話里講到張藝謀來香港參加首映式,回頭已把票買好 ,明明知道Dennis也好這一口。
Emily抱住一大桶爆米花,Dennis捧著可樂。不管怎么樣,看人用手抓爆米花吃他不忍下手,連可樂也不喝,只給Emily留著。一矣進入劇情,悲慘世界直擊魂魄,兩個人流了太多眼淚,似從苦難中見到陽光,難得看到演得這么好的劇目。在香港劇場里旁觀國內那段歷史,藝術打動人心的力量不分南北,只要它是真正的作品。Emily一直朝Dennis這邊靠過來,好像她就要用抓水餃的手和抓爆米花的手去抓他的手。Dennis有意朝邊上挪了一挪,沒讓劇情里的氣氛演變到另一處意想不到的情結里去。
Emily說原著和導演真棒,真實生活升華為文學藝術,再編成戲劇,看得人太投入,欲罷不能。他們在香港的這出戲呢?盡是活色生香和溫柔富貴,絲毫沒有半點求生、苦難、饑餓、渾噩、亡命、掙扎的影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Dennis想。
“總遺憾不能創造出這么精彩的藝術煽惑人心,殊不知自己已在這個背景之下墜入另一場生存、追逐、游樂、迷失、佞妄的大戲。人間活著的一幕,也許只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生命的首要問題便是活著,不管在香港、在上海、在北京,都是活著。不能比誰活得更好,活著就好,不要太多奢望和祈求?!?/i>
Emily明白Dennis與她有這么多對生活現實世界的敏感,也有對藝術創造的深刻理解。但她守著《金瓶梅》,而Dennis捧著《紅樓夢》,難道都是擺擺樣子,根本沒人靜下心認真看?一個性之所起,一個愛乎所歸,前者是真實的欲求,后者是虛構的幻念,真是男相女身、女相男身,欲與欲求。
回來的時候Emily說去24樓看下臨時跟廖生借的房間,準備她家里人過來臨時住幾天用的,人家免了房費。Dennis沒在意,進了屋發現Emily神色不對,頓時警覺起來。孤男寡女,沒去外面開房,卻突然獨處一室,什么事都有可能。是不是剛才看電影太受感動的緣故,入戲太深讓Emily動情了?前兩天在Agnes家Dennis一點都不擔心,聽著悠揚的“天空”,還期待那么一點沒發生的可能。今天Emily一派請君入甕的架勢,嚇到了他。
前幾次,Emily不僅話說的很露骨而富于挑釁,Dennis沒有理會,也盡量化解。平常她腦子里攪拌的湯湯水水,濃縮萃取出精素,滯漲出一腔瓊漿玉液,伺機找尋噴射目標。他不想讓事情朝自己不愿意的方向發展,這會兒,Emily有些扭捏,話不著調:
“欸,你說這老廖真不錯,給點甜頭好辦事。這要平常住酒店多花錢,大家家里來個人也不方便。真是好同志?!?/p>
“那還有人埋怨人家,說人家壞話。上次他請我們去唱歌吃飯,人家得花多少錢,還說只要大家開心就行?!盌ennis說,看看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比樓下幾個宿舍好多了。
“那都是Lydia矯情,以為人家圖謀不軌,還把自己當黃花閨女呢?!?/p>
“又不是她一個人在場,人家摟著腰跳跳舞有什么關系,他也是爺叔嗎!”
“我們現在可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了。”Emily眼神發亮,終于伸出雙手拉住了Dennis的左手。“你不覺得咱們很配嗎?”
“要配也是錯配!”
Dennis知道這可不是看手相的舉動,更不是抓水餃和爆米花,想抽回發現她越拉越緊,身子還靠過來。他看出Emily此刻很亢奮,拉他雙手越來越熱。但他的手越來越冷,只覺得手筋依次麻痹,空氣缺氧到窒息,瞬間產生暈厥和幻覺。他那只被拉住的左手像斷了血流而變的冰冷,猛然使勁掙脫。
“好了,我先下去,你慢慢看吧?!闭f罷,Dennis不容分說,扭頭就走,多一秒雙方都要過界,過后講無顏以對。Emily趕不及沒攔住他,鐵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關上。
Dennis不想多解釋說明,仿佛逃離鬼屋,摔門而去。
看來他說過的話沒起到作用,或者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就當沒發生過吧。講電話可以慢悠悠一字一句想清楚再說,面對面交鋒沒那么多回旋余地,拉扯下去不知會多難看。
他慌不擇路,沒等電梯,而是從防火通道直接進樓梯間下去,連滾帶爬回到14樓。他進屋取電話卡,準備給北京的靈兒打電話,問問她什么時候過來。靈兒跟他說過,最近考上一家美國公司的培訓生,要去兩年,準備從香港過境。
他急急忙忙在小書桌抽屜里翻找到一張卡就奔樓下,出了后門,左拐再右拐,跑到一間比較遠的電話亭,生怕再碰見Emily。等他到了電話亭,發現那張卡不對,錯拿了交通卡,只好往回走??斓叫鲁看髲B前門,Emily正從門里出來,他想躲已來不及。
估計她剛才肯定跑他們房間找他沒找到,知道他出門就跟出來。這路太窄,兩個人不是冤家,他怎么就沒從后門走呢?前門進后門出、后門進前門出,擲硬幣也來不及。
既然碰到也不要回避,此刻Emily肯定要跟他解釋什么,說說也好。她心事都擱不住,就聽她說吧,不讓她說她不睡覺,也不會讓Dennis睡覺,搞不好還不讓一屋子人睡。他腦子里還想著打電話的事,那邊靈兒手續辦的怎么樣,沒有心思聽Emily掰扯。
“我那什么,今天有點不對勁,Dennis?!?/p>
“沒事,人總有不對勁的時候,想開點就行。”
“你不會被人搞得性冷淡吧,你就一點沒那意思?”她不明說,“你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什么意思?”他也不明講,“Bullshit!我寧愿冷淡點,見人受不了躲遠點!”
他們沿著皇后大道向西走,可Dennis不愿走遠,他還要回去換卡打電話。
“你聽我跟你說,不管你有人沒人,我覺得咱們很聊得來,這不很自然的事嗎。”
“我不覺得自然,有人沒人我根本沒那意思,你理解錯了,我提醒過你?!彼蠡诖猴L誤遞,打情罵俏的矯情話被她假戲真導,參入觀影時流的一地眼淚,煽情、催情,火隨風起。
“你就不能給我個機會嗎,有什么啊?”她還沒死心。
“這機會不是隨便給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就別往那方面想,一切照舊就行?!盌ennis既清醒又鎮定,雙方此刻心里落差太大,一個從UG出、一個從LG進,根本不在一個平面,掀不起一絲春夢的漪漣。他巴不得趕緊抬腳走人,再下去胃口倒盡,可她不跟他說明白不肯罷休。
正好抬頭之際,看到遠處街角Eve值勤結束,正往回走。他即將尷尬無語的一刻,抓到救命稻草,扔下一旁幾乎絕望的Emily,跑過街,沖到她跟前:
“收工啦?靚女。”
“欸,是你嗎,從哪里冒出來的?”Eve很是詫異,“老這么意外!”
“你看你還出更呢,連我都沒發現?!盌ennis故作鎮定,心跳加臉熱。
“看你干什么,除非你不正常?!盓ve疑惑,但不反感。
“你看出什么不正常,”Dennis舉得說漏嘴,趕緊接著說:“沒什么啊,你老公怎么沒陪你‘行街’啊”
“他早回澳洲了,這里人多人擠,他受不了?!?/p>
“你又自由了。”Dennis側身一笑。
“自由用不著他給,我給他還差不多?!盓ve盯了Dennis一眼,似揣測他的今天的表現。還好她沒看見Emily,大概她已躲到一邊。
“人家不想要自由,就想要你?!?/p>
“好像你這樣的自由,難道不更好嗎?求之不得吧?”
Dennis沒容她多說,拖住她一起往回走,不敢往回看,忙不迭進了新晨大廈前門。幾條街之外,留下懊惱的Emily一個人站在街頭,被套進自己設的局里,無可解救。
頭頂樓間一片細碎的天空,空調的冷凝水間或如毛毛雨敷面。不知街角哪家店里傳出Emily百聽不厭的歌——王菲的《棋子》:
----我像是一顆棋
進退任由你決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將領
卻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顆棋子
來去全不由自己
舉手無回你從不曾猶豫
我卻受控在你手里
想走出你控制的領域
卻走近你安排的戰局
我沒有堅強的防備
也沒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離你布下的陷阱
卻陷入了另一個困境
?
尾氣、冷氣與人氣混雜,噪聲、歌聲與人聲交織,凄惶、幽暗、破敗的皇后大道西,飄過悠悠春情將逝的愁滋味,天空下又有多少顆看不見的棋子,窖藏于幢幢高樓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