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我蹲在父親種的小菜園里挖新蒜,父親騎著那輛斑駁的三輪車轟隆隆的從小路的盡頭過來。長方形的車盒子中裝著十幾塊長長寬寬的波浪形鐵皮,那是父親從鎮上買來翻修屋頂用的。
他看到我在挖蒜,似乎很高興,仿佛他這片蒜種的有了價值。他指著另一處說,揀大的挖,多挖點,回去可以腌醋蒜吃。我是懶得弄的,隨口說道,就挖幾頭吃個新鮮的,誰有空腌那個!
父親似乎有些失望,淡淡的說,也行,你先挖點吃,我腌好了給你送去。又抬頭看了看天說,天快下雨了,要回就趕緊回吧。說完又轟隆隆的騎著車走了。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另一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語氣。本想回去,又蹲下去挖了三四十頭大蒜,帶了回去。
年輕時的父親是個暴躁脾氣,對我們幾個嚴厲又專制。我們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
就是母親,也常常讓父親一句話沖噎的眼淚絲絲。每次看到母親掉眼淚,心中便對父親生出一絲恨意。然小孩子的恨是不長久的,何況他是我的父親。
父親不打我們,只是那張讓人望而生畏的嚴肅臉,和動不動就雷破天的大嗓門讓我們不敢犯錯,也不敢靠近,更不敢像人家的孩子那樣圍著撒嬌打鬧了。現在想來那時對他的恨不過是對溫情父愛的向往罷了。
上了初中,我的清麗逐漸顯現。放學的時候時常有男孩子往我的車籃子里塞信。我忐忑地告訴了母親。第二天,父親竟找去了那些男孩子的家里。我不知父親跟他們或他們的父母說了什么,總之過后,那幾個男孩子再也沒有騷擾過我,有時無意中迎面走來,竟像躲瘟疫一樣躲開了。
從那以后,父親便開始每天晚上用他那輛機動三輪車來接我放學。那時候,在農村鄉下,從沒有哪個家長來接孩子放學的。同學們都是三五成群結著半,騎著車說說笑笑的回家。我本來也是她們中的一個,而那段時間,我卻每天在放學后低著頭,只求躲過同學們的目光,快速跳上父親的三輪車,小聲催促著父親快點開走。
我求母親跟父親說,別再來接我了。母親這回卻和父親一個鼻孔出氣:最近路上亂,還是讓他接吧,不然他在家也不安心。
那天放學后,父親照常接了我,還在路上,忽然間狂風大作,兩旁的大樹被風來回拼命撕扯著,閃電把天空劈開了幾道口子,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
父親急忙停下車,從車座下面拿出了一件雨衣遞給我說,穿上!
我說,你呢?
他又不耐煩了,大聲吼我,你穿你的!前面馬上就到家了!說著又發動了車子。
我穿著雨衣,坐在后面,透過雨簾看著父親的背影。或許是看他嚴肅的面孔多了,連這背影竟也威嚴起來。車燈的光線里,雨向密集的箭,飛速射向父親那并不高大的身影,隨后便化為連綿不斷的水流,順著父親挺直的脊梁湍急流下。忽然間,我的鼻子一酸,臉上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十七歲的時候,左腿有一陣子疼得特別厲害。我和母親說了。母親讓父親帶我去縣上醫院檢查。父親拉著個臉,一邊吼我,天天的哪就那么多熊事兒!一邊往三輪車上鋪被子。
到了縣醫院,已經快中午了。醫生按了按我的腿,簡單問了兩句,就開了單子讓拍片子。父親拿著單子并不急著去,讓我到門外等他。
我站在門外面,看到父親上身微微向前傾著,好像向醫生問著什么。醫生也不看他,半天翻下眼睛,嘴巴蠕動一下。
父親出來的時候表情仍是嚴肅的,看了我兩秒,輕聲說,先拍片子去。
我隱約感覺到了父親不同于平常的溫和中隱藏著巨大的擔憂。
我的腦海中開始胡思亂想,心中一陣悲戚和恐懼。我顫抖著聲音,小聲說,要是得了不好病,就別治了。
“瞎胡扯什么!”父親忽然抬高了聲音呵斥我,嚇得我不敢再說。
拍完片子,要到下午三點才能拿到結果。父親帶我去吃飯,自己卻坐著抽煙。我說你怎么不吃,他說我不餓。
終于拿到片子。醫院的走廊里,父親走在前面,我低著頭跟在后面,看著他的腳后跟忽快忽慢地抬起。
到了醫生診室門口,父親轉身說,你在這等著。
我站在門口,看到醫生隨意把片子對著亮光看了兩眼。父親站著,背影有些僵硬,我看到他扶著桌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醫生的嘴一開一合,父親整個身體忽然松懈了下來。
從醫院走出來時,父親一直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像是緊抓著失而復得的寶物。我有點難為情,想掙脫父親的手。父親卻攥得更緊了。
后來,母親跟我說,那天在沒拍CT之前醫生跟父親說了一句,不排除骨癌的可能。
我無法想象在等待結果的三個小時里,父親的內心是怎樣的煎熬。直到后來我有了孩子才深深體會到,父親的嚴厲只是表象,他的溫情,是藏在心里的。
如今,父親已年逾六十,脾性溫順平和了許多。弟弟的女兒調皮,喜歡爬到他的膝上,咯咯笑著揪他的胡子,他也不惱,呵呵笑著。我站在旁邊看著父親的臉,竟如那佛陀一般慈眉善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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