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學季
一九九八年的那個初秋,北方九月的驕陽似老虎的舌頭,毒辣辣的舔舐著大地,而我的心也似小兔子,蹦蹦跳跳個不停。十五年來繞于父母膝下的日子要宣告結束,該有一段什么樣的新生活來擁抱自己,在忐忑不安中充滿了期待。
開學那天,從老家坐了倆小時大巴車才到達縣城,又換乘另一輛發往隴西縣的大巴。車在黃土高原的山川粱峁間顛簸個不停,大約經過五個小時才到達隴西縣城,這是迄今為止,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和家人一起將大大小小的鋪蓋卷和行李包搬運到一輛黃包車,繞城一周到達學校,雕刻鏤花的仿古建筑校門高大威武,門楣上“隴西師范”四個鎏金大字在耀眼的陽光閃閃發光。
校門口有熱心的高年級師哥師姐們等待迎接,幫忙帶路報道,認領宿舍,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奇。
當晚,習慣了睡土炕的我們生平第一次睡了床,而且是高低床,踩著下鋪的床沿往上攀爬是個技術活,需要幾次嘗試和小小的技巧才能完成。習慣了在家獨睡的我也第一次六人同居一室,害怕從沒有護欄的高床上掉下去,緊挨著墻壁一動不敢動的躺著。六個人來自同一地區的五個不同縣份,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才十四歲。因為陌生,而且相互操著濃重的方言,不同縣份的方言聽起來模糊不清,大家基本沒怎么交流。熄燈后,彼此的呼吸聲清晰而沉重,此起彼伏,沒有窗簾的玻璃窗有幾塊用透明膠帶粘著破了的縫隙,月光無所顧忌的朝里張望,似乎要探究六個少年起起伏伏的心理奧秘。
第二天早起,強烈的擁擠感擠壓著每個人,床占滿了所有的室內面積,臉盆洗漱用具連同食物都是塞在床下的,只有半米寬的過道里,早晨要容納六個人蹲著洗漱,屁股挨屁股,頭碰頭,磕磕碰碰,推推攮攮。
中午隨著蜂擁的人流擠向食堂,高年級的男同學將飯盒舉在頭頂,使勁朝前擠竄,維持秩序的老師喊破嗓子也不管用,好似饑餓慫恿的群蜂。我們這些新生畏畏縮縮挨到最后才排到遞餐口。黑乎乎的食堂里,大灶前穿著油膩白大褂的師傅雙手緊握一柄大鐵鍬,在好大的一口鍋里翻炒,窗口前并排列著幾只鐵盆,分別盛著不同品種的飯菜。盆前立著的師傅左手翻起扣著的空飯盒,一勺餐飯翻進飯盒,咚一下丟到窗口外面,繼續抓起另一只。我們這種師范學校國家還有補助,每個月會發給每人48.5 塊錢的餐補,而且所有的飯菜都特別便宜,一份炒素菜、一份白米飯分別只要五毛錢,女生還吃不掉一份,分別各要半份,一餐花費五毛錢就能解決溫飽,只有條件好的學生才會要一份兩塊五的醬肉或者里脊肉。食堂也沒有餐廳,有些同學打了飯湊近在樹下或者馬路邊蹲著邊乘涼邊進餐,大部分女同學不好意思,都是帶回宿舍才吃。
炒菜是水煮的大白菜或者土豆片,有零星幾片大肥肉,我們六個人陌生而好奇地擠坐在床沿上,筷子撥弄著缺鹽少油的飯菜。長著一雙細瞇小眼睛的芳有點挑食,從飯盒里不斷挑揀著不喜歡吃的東西往垃圾桶扔,那雙小眼睛似乎也格外聚光,飯菜還沒有下咽,很快就翻攪出了半只蒼蠅,只有十四歲的紅緊接著又翻攪出了一只白蛆,她們大聲叫罵著,當即,大家一起將飯菜端到樓下倒進垃圾桶。然后坐在床沿上,先是默默的流淚,不知是誰抽噎出了聲音,大家一起滴滴答答的啜泣,有人伏在床上大哭。紅從床下拉出紙箱,翻騰著衣物要打包回家,大家只好停下哭泣,拖拽著不讓走,鬧哄哄中,紅高年級的老鄉正好來看紅,軟言細語撫慰一番,又帶紅去外面吃東西。
少年的傷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停止流淚,好在剛開學從家里帶回來的干糧還有,從紙箱里找出來,又聚在一起相互交換著品嘗吞吃。九十年代末,西北農村雖然依舊貧窮落后,但大部分孩子還是衣食無憂,風調雨順的年份,家家戶戶糧倉都會冒尖,自家產的精糧細面,怎么做都香甜可口。不像父輩那樣凄慘地經受過饑寒交迫的我們在這里第一次嘗到了饑餓的滋味,也許人生的很多第一次都是在這樣的難以預料中接踵而至。
才過了兩三天,不習慣睡高低床的男同學明半夜從高床上掉下來,胳膊摔骨折,住進了醫院。雖然還很陌生,但大家湊零錢買了水果去醫院看新同學,少年的友誼在少小離家的落寞中悄悄成長。
作為80后較年長的一代人,我們的家庭雖然衣食不再發什么愁,但繁重的體力勞動永無止境,我們的長輩困頓于偏僻的村莊,終其一生難得出一趟遠門,一代一代卑微而堅韌的存活著,在這樣的農家如果能出一個吃公家飯的孩子那便是三生有幸。那時候,大學還沒有開始擴招,高考大學錄取率特別低,就算供給上高中,能考上大學的希望對大部分孩子還是很渺茫。而中專師范就不同了,初中畢業,如果考取,鐵飯碗就算抱定,只需要花費不多的錢財上三四年學,立馬能工作掙錢,養家糊口,而且家里有個正式工作人員,找關系辦點事情都會方便很多,社會地位陡然提高,真是很劃算的事情。我們踏入中師的大門時,競爭依舊相當激烈,所有人都是從三五百人的學校里面層層角逐脫穎而出,經過預選和正式考試名列前茅才能有幸進入。大家帶著一種勝出者的驕傲情緒和十四五歲少年稚嫩的身心踏入師范的大門,以為人生因此次勝利而豁然開朗,那些遙遠的精彩世界從此會向自己敞開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