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劍鋒很傲,猶如他的人!
汴京城外官道的小茶棚下,無名端坐著慢慢呷茶,另一只手穩穩地壓住劍。
他欣賞秋風刷下木葉,揚起舞,好像不久前的細雪。清淡的天空偶爾游過幾條大雁,牛車踏過一地落葉,啪,落葉碎開。
無名很喜歡聽,他在三名酒客的大聲喧嚷中聆聽這細微之處。
大嗓門酒客:“你們知道嗎,半年前,北地君子劍劉宏接受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蕩子無名的挑戰,結果無名戰敗后懷恨偷襲。聽說,君子劍拿出家產來通緝他呢!”
“嘿嘿,他就是個卑鄙的小輩,不然怎么可能這么年輕就在一年之內打敗眾多高手。”陰沉的聲音。
另一個拍案而起:“北地最近真不太平,先是無名,再是李家村滅門案。”
他說完,向兩人點點頭,立馬握刀躍起砍向無名。
無名的劍很輕,很細,桂花般輕柔。當另一個察覺有微風流過,劍身已釘入他的心臟,六寸。
“啊,……啊。”另一個抽著白眼,嘴里灌滿了血。
“兄弟。”大嗓子與陰沉撲來。
一腳猛踢另一個往陰沉,無名抽身沖向大嗓子。劍光掠過,大嗓子的喉管噴出血。
無名停住,盯向臉上都是血的陰沉。他不說話,似乎要從陰沉的黑眼珠挖出點什么。
陰沉身體發顫,沒有動,然后縱身往左邊。外面的馬悠哉悠哉地吃草。
無名笑了,不出聲。他邁步往陰沉移去。刀劍交鋒中,把后背留給敵人是最蠢的行為。
茶棚下,無名環顧了周圍三人的尸體,掏出白巾把染血的劍拭干。
“劉宏。”無名對透出點點銀光的細劍輕語。
半年前的雪地,下起滿天的飛雪。無名牽著白馬艱難地跋涉。
寒風刮過無名的面頰,他摸了摸臉,硬硬的。雪在大風中狂轉,他想到一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雪,他出了天山,要在紅塵中堪破死生。這一年來,自己擊敗了不少成名高手。這次,他去挑戰君子劍。
到了莊院,百間房子連在一起,劉宏是北地有錢又有名的豪俠之一。
無名通過門人通報,等了一會,下人出來,帶他穿過一間一間的房子,見到了劉宏。
“在下,劍者無名,久聞君子劍高義,特意冒昧拜訪,請求指教一二。”無名的姿態放得很低,混了一年江湖,他已能把自己的傲氣收住。
“哦,原來閣下就是無名啊,歡迎做客。”劉宏眼睛盯著無名,發出豪邁的笑聲。
兩人談了一刻鐘。無名再次請求進行比試。
“不忙,不忙,貴客新來,先在我莊小歇半月,再談不遲。”君子劍擋了回去。
這個人很不簡單。無名思忖,說話滴水不漏,還暗暗套我話。住半月?哼,以前被我強行挑戰的人都恨不得報復我,是我行蹤不定,而他們又不敢明著下手,才一直沒有出事,不宜久呆。看來,只能來硬的了。
“得罪了。”無名抄起長劍刺過去。
劉宏閃過輕飄飄的一劍:“爾敢。”右手拔出一柄重劍劈來。
無名細劍輕輕撩開,退了一步;劉宏也退了一步。兩人都在調整氣息,觀察對方,這是劍者間的決斗,沒有花架子,只有以死求生,一劍致命,十招之內,必決勝負。
寬敞的房子里,燭火照出兩道夸張的人影。
火光一動,影子交織。
無名的發絲斷落。真險啊,他想著,屏住氣,劉宏的劍勢穩重,大開大合,難有破綻,但我比他靈活,應該貼身而戰。
無名側身出劍,如蛇般游走,古怪刁鉆。
劉宏堪堪擋了幾劍,這小子的劍好快,貼上來后,劍鋒飄忽不定,讓自己著了好幾次道。
喝,劉宏劍影飛舞,擊得無名虎口生疼,手一滑,竟將劍脫手。
劍架在無名的脖子。無名的臉紅到耳根,并非因為失敗,而是戰斗中將劍脫手,這是劍客的最大恥辱。
“君子劍,名不虛傳,在下輸了。”無名嘆氣。
“小友不必掛懷,你奔波而來,身體勞累,發揮不出你應有的實力,不如你在這歇息幾天,改日再戰。”劉宏竟原諒對他的冒犯。
“好。”無名點點頭,卻疑惑,虛偽還是正直,看不透。
無名住了一個星期。雪下不停,大雪紛飛的夜,無名赤裸上身,提劍佇立。他修煉身體,也修煉心,用凜冽的寒冬磨礪出最強健的體魄,更要鍛造一顆冷漠無情的心。
冷氣籠罩無名裸露的肌肉,凍結出一層薄薄的冰。他已沒有感覺,只有僵硬,好像被蠟定住。呼吸均勻,他的氣息很穩,心如止水,這是優秀劍者的素質,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劍不是刀或其他的兵器,血越沸騰越好,劍是冷的。風雪中,他像個雕塑,充滿張力與冷酷。
“好小子,竟然這樣練劍。”劉宏走出來。
無名行禮。兩人客套幾句。
劉宏盯著無名:“在你看來,什么是劍。”
無名直視劉宏半刻,答道:“劍者,修道者,以劍入道,為人應如劍,傲骨嶙峋,劍露崢嶸,劍之所向,心之所向,雖千萬人阻,吾必往矣。”
聽了,劉宏哈哈大笑,手指天空:“年輕人,你就如夜空最亮的星,還沒有見識過黑暗啊!”
劉宏聲音冷下來:“劍者,殺人器也。緊握住劍的人,握住自己的生命,也握住他人的生命。我我年輕時一貧如洗,但憑借劍,憑借殺人與黑心,我得到了榮華富貴,用錢打造了虛名,得到了江湖人士的尊敬。君子劍?你可能看不清我這個人,沒關系,你會看清的,不久之后。”
無名仰望星空,不答話,這樣的雪夜竟有如此璀璨的群星,比他所有夜里看到的都要美。劉宏離開了,無名聽著他離開。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君子劍,倒真是君子的很啊!”無名淡淡地說。昨晚的話果然應驗。他被一大批圍住了。一名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拿著劍在那叫嚷,要拿他的人頭做踏腳石。
“看來,我被賣了,賣個軍人二代,而且賣了一個不錯的價錢,有名氣卻沒有跟腳的角色最輕易被人拿捏了啊!哈哈!。”無名掃視眾人,冷眼刺向劉宏。
劉宏站在臺階上,對無名的諷刺無動于衷。
軍士挺著長槍擁來,無名左支右擋。狹小的空間內,他施展不開,挨了幾槍。長槍陣,簡直要把我克死啊!無名左腿中槍,長劍立著半跪,勉強不倒下。
公子哥擺手,軍士讓出道來。公子哥要親自解決這個傷患。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近來名氣太大,又沒什么背景,得罪了很多人。所以不拿你出名,拿誰呢!”公子哥抽劍,砍向無名。
無名暴起,如垂死的老虎。公子哥迫不及防,竟一下被無名擒住。
“白癡,”無名向被勒住的小白臉啐了一口“放我走。”劍角度稍微偏,公子哥的脖子滲出血痕。
“放……放了他。”公子哥渾身哆嗦。
無名緩緩退到了門外,他的白馬已牽出來。
“多謝你送我一程。”無名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不用謝,呵呵,放了我。”公子哥強作笑臉。
“那我也送你一程好不好?”無名的劍抹過,切掉了公子哥的半個脖子。
啊啊啊!憤怒的軍士沖過來。
遲了,騎上馬,無名松口氣。但劉宏動了,一柄重劍射過來,破空聲起。無名毛骨悚然,直覺讓他把頭往后仰,劍鋒擦過他的臉留下一條細線。與死神擦肩而過。
無名腦袋都是空的,用力一拍。馬徑直沖向白茫茫的雪地。
無名催著馬,跑啊跑。他受了重傷,全憑意志強撐。他的頭很暈,摸摸胸膛,把手舉起看,看不清,但他的手上很黏,很黏。
什么也做不了,無名像是聽見后面有馬蹄聲,又不是。他只能盡力跑,向前,向前。眼前一黑,無名從馬上摔下去。
“嗚……嗚嗚。”無名走在黑夜,全身疼痛難忍。光,他看向四周,漆黑一片,好疼,好疼,哪來的,這么疼。
光。無名努力睜開眼,白蒙蒙的,有一個人。
“公子醒了。”那個人說。
挺好聽的聲音,可惜是個勾命無常。無名想著,又閉上眼,還是睡一覺吧。
寂靜,什么也沒發生。無名忍不住了,又睜開眼,看見一位眉眼彎彎的姑娘。
她笑了,陽光照在她的臉蛋,溫柔得幾近透明。真好看,無名心想。
“我,我沒有死?”。
“公子是命大的人,我發現的時候,內衣都給血浸濕了,凍得都結成冰渣,原以為就不活成了,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出現了奇跡。”
姑娘把無名的被子向上拉好。
“謝謝小姐相救。”無名道謝。
之后無話,兩人端坐著,氣氛有些微妙。無名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愣愣地看著人家的脖頸,像蓮藕一樣。
無名瞥見小姐看向他,做賊似的低下頭。小姐也收回目光,不知所措。
“小姐,那個家伙醒了?”一個丫鬟闖進來,兩人都松了口氣。
凜冽的冬天已過,春天即將復蘇。燕子在嫩綠的枝條間嘰嘰喳喳,這春風吹得人心開了花。
無名牽著馬,向曉昕,也就是救他的小姐行個禮:“叨擾多天,多謝收留,在下感激不盡,他日如有用得著在下的,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無名這樣說有原因:身為小姐,卻與一位丫鬟隱居小山村,必定有何隱秘;自己的來歷她們沒問,所以盡管有很多疑問,他還是埋在心里。但他覺得,他將來必定能幫上忙。
曉昕回了個禮,丫鬟卻在旁邊大聲說:“感激,你能做什么呀,就這樣走了,你應該留下幾年,陪著小姐就算報答了。”
“行了,”曉昕制止丫鬟“公子不要介意她就是這樣快人快語,路途遙遠,請一路小心。”
“沒事,沒事。”無名干笑兩聲。他也有愧,畢竟人家救了你一命,還好吃好喝地供你。而且,他看了看小姐的臉,心神蕩漾,而且……
“公子。”曉昕的臉紅了。
丫鬟叫道:“你這傻小子直望著我們家小姐笑啥?”
“哦哦,沒什么,”無名慌了神,自己真傻,然后又反應過來,緊張什么,此地無銀三百兩。
重振旗鼓,無名凝視曉昕:“你笑起來真好看。”他又暗中添了一句,真想就這樣一直看你的笑容。他直接翻身上馬,奔向遠方。
無名沒有回頭看曉昕,也沒敢放耳朵去聽。就讓這一切隨水流東去吧!他和她沒有好結果。自己決定終身侍奉劍道,而那個曉昕似乎是大戶人家的,談吐氣度不凡。總而言之,這是個美妙的誤會。因為,劍是冷的。
走吧!離開吧!他仰望回歸的大雁,背道而馳。
殘陽如血,汴京人來人往。
無名靠在青樓的欄桿上,抱著劍:“此事可真。”
中間人把棋子定好:“真,黎禮延就在夜晚三更入城,為官二十載,想殺他的人太多了,所以他雇了武林人士做他保鏢。”
“但終究逃不過追殺啊!”無名閉上眼,拳頭卻攥得發紫。黎禮延,朝廷大官,假借強盜的手害死了曉昕。曉昕她竟是黎禮延死對頭的女兒,在父親被陷害入獄后,逃到北地隱姓埋名。
曉昕掌握了黎禮延犯罪的證據,時刻找計劃告發,偶然的機會,她聯系上了君子劍。李家村滅門案,慘死的曉昕,這兩人都該死。
“君子劍也會來,他保護黎禮延。”中間人意味深長。
“知道了,該死的人都會死的。”無名抽出半截劍,又收回,向門口走去。
中間人注視著無名的背影,微微一笑。有意思的家伙,主動接受刺殺黎禮延的任務,卻拒絕接受錢財。為了情而殺人嗎?真想有他那么一個劍客呀,這樣,有感情的劍才不會傷到自己。
是夜,天空烏云濃密,下起了小雨。
無名隱在小巷,水流過腳,不斷。遠處,十名刀客,已經埋伏好,蓄勢待發。這是中間人原先的安排,但還不夠,劉宏一人,就能擋五個。但無名,是個變數。
無名等,黑暗發出炫亮的雷光,大雨傾盆。雨打濕他的蓑衣,水滲入內衣,像一條條小蛇爬,吮吸。他不動,眼睛低垂,面無表情。是激動?是感傷?是執著?看不懂。
踏,踏,腳步聲。無名不動,聽。各種微小的音淹在暴雨中,模糊卻清晰。
腳步由遠及近,刀客們動了,水被踢出一個一個調,迅疾。喊殺聲起,刀劍碰擊,血的盛宴。英雄好漢們拼命,用生命,憑借練了多年的技藝去殺人,也被人殺。
漆黑的雨夜,亮光帶著水飛閃,砍出粘稠的血。 血水混著雨水,哀嚎混著怒吼。
殺人的好天氣,也許,明天只會看見幾十具尸體,沒有血,干干凈凈的尸體。無名嘴角不自覺地劃出弧度。
到了,水花濺起,他轉頭,見四個人抬著轎子氣喘吁吁地跑,幾個人持刀護衛著,高聲喊叫:“快,快,護衛大人到前面。”
無名悄然拔劍,雨中他的一切聲音都沉寂下來。一步,拋開蓑衣和斗笠,二步,甩劍,水滴四射,三步,劍鋒升起。
一個護衛直望后面,忽然,他察覺到什么,一回頭,一道光已插入他的心臟。
無名使勁抱著護衛,劍身透過胸膛,滿是血。護衛死死抓著他的手臂,緩緩倒下去。一個,他默念。
另一個護衛發一聲喊,斬過來。
欠身閃過,無名握住刀刃,血流出。他的劍猛地削掉護衛半個腦殼,腦漿飛了一臉。二個。
雷聲轟轟,無名看向最后一個護衛━君子劍。
兩人對視,不言不語。
“我說了,劍是殺人器,瞧你現在,被復仇的火焰折磨成什么鬼模樣。”
“劍者,隨心而動,我只做我愿做想做的事。”
“隨你的殺戮之心而動?”
“殺戮,也是見到了一部分,卻不是全部,復完你們的仇,我會回天山隱心潛修。”
“殺戮的快感,一旦品嘗,便欲罷不能,相信我你很有殺人魔的潛質。”
劉宏動了,無名也動了。
閃身而過,無名的肩膀受了一劍。
劉宏劍勢如山壓下來,穩準狠,無名不斷閃避挪移,被逼到墻角。
“記住,劍乃殺人器。”劉宏跳起斬擊。無名用左手進行格擋。
他的手怎么不斷。劉宏大驚。無名的劍卻刺入身體,再一轉身,將劉宏往墻上壓。
深深刺入,無名攪動劍,似乎聽見五臟六腑的破碎。
劉宏痛苦地瞪大眼睛。無名貼近他的耳朵,我的手帶著護腕呢!劉宏靠墻倒下,印出血影。三個。
雨洗涮掉血,卻留下刺鼻的腥味。無名吸著,還有撲鼻的水汽,叫人迷亂又清醒啊!
剩下的就簡單了!四個橋夫呆立在那,瑟瑟發抖。
無名一步一步靠過去,劍在地上劃出聲,跟著雨的節奏。
一個橋夫喊出聲,拿著棍子打向無名。
無名轉過劍,借轎夫的沖勢殺死他,移步,刺死另外一個。
后面的兩人恐懼地逃走,無名撿起兩柄劍,奮力拋去。十步之內,拋劍必殺。兩人都倒地。
七個。
最后一個了。無名卻停住,他在享受,轎子里的恐懼。他聽見了,隱約的抽泣聲。
“你該死了吧!”無名自言自語。他把簾子撕開,一個矮小的胖子穿著氣派的官服畏縮蹲著。
黎禮延,不久前無名遠遠望見他,是如何風光,氣勢驚人,可一旦失了權勢,就連最卑微的老鼠都不如。
無名拖出黎禮延,挑斷他的腳筋,束縛他的雙手。
黎禮延沒有求饒,因為他抖得連話都說不出。
“為你所犯的罪孽,下地獄贖罪吧。”無名高舉劍。
雨中,一顆人頭飛過。
仁宗天圣三年, 汴京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血案,地方大員黎禮延入京述職,遭遇劫殺死亡。現場共二十八具尸體,死亡人數之多,一時間百姓人心惶惶。皇帝下令徹查。但,暴雨洗掉了血,以及所有蹤跡。最終,不了了之。
無名的劍鋒很冷,猶如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