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錯過我或是被我錯過的日出

對于早起的人來說,哪一種破曉都足夠美好、足夠驚艷。

被丹霞峰的濃霧籠罩在山頂時,我才意識到我很久、很久沒有正經看過日出了。我想不起來是多久以前,我在廈大讀書時常常會一個人起個大早,沿著環島路一路向東,直到背后聳立起印刷著“一國兩制,統一中國”八個大字的磚墻。廈門的沙很細很軟,光著腳走向海邊向東望去,不遠處是暗示著政治信息的燈塔,再遠是海洋,更遠是或清晰或模糊的天際線。不是每一次早起都能看到日出,但每一次等待都讓人不虛此行,從某個角度來講,黟色的黎明并不比絢爛的朝霞遜色,對于早起的人來說,哪一種破曉都足夠美好、足夠驚艷。

我想找個地方看日出。山上,海邊,島嶼上,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在人類建造的交通工具里。

然而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日出了。來到上海之后,我比以往有著更多的機會與日出擦肩而過。有晚點的航班將登機時間由半夜拖延到凌晨;有時突然接到的電話會迫使自己將鬧鐘調到四五點;有時則是漫長的加班。飛機上。地鐵上。出租車上。辦公室里。一切大都市里萬千奔波者所必須行走的軌跡上,我想我一定有很多次遇到過日出,正如那些在廈門的校園生活中一樣——只是我甚至沒有留意,那來自天邊的陽光與都市照得透明的霓虹有什么不同。我想找個地方看日出。山上,海邊,島嶼上,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在人類建造的交通工具里。

索道,攪拌云霧。

當我選擇黃山時,和徐霞客沒有關系,和迎客松沒有關系,我只是想找個地方看日出,隨便攪拌著云海,讓我在那一刻,會誤認為整個天下都只是一泓讓我休息的溫泉。結束幾個小時的車馬勞頓,沒有停歇。八月的天氣一向不錯,只是剛剛坐上索道時,漫漶的霧氣就負責地將整個山谷迷蒙成了莫奈的油畫。旅行地圖上標識著索道下方各式景點的名稱,通通都在透不開的霧氣里此起彼伏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手中的單反莫名盯著窗外,喀嚓一聲,居然發現鏡頭隱隱有一道彩虹。

執子之手。

這樣也好。我千里迢迢而來,本也不為什么“仙人翻桌”或是“雙貓撲鼠”。迎接我的是海拔一千多米的淡淡的彩虹,而我們最終將登山杖放在了比彩虹更高的地方。我把它們并排搭在山間的護欄上,涼爽的天氣讓我有機會清晰看到上面的細碎雨滴,而登山杖的粗糙反而比精致更吸引我的視線。大自然有一股反文化的力量,讓廉價的物品比精心打磨的名牌更討人歡心。

這些風景從霧中脫離,只有幾分鐘。

我們握著登山杖一路看過了無數的霧?;驖饣虻撵F,或白或青的霧,或輕或重的霧。如同飛機剛剛穿過對流層那般,我能感受到細密的水珠打在臉上的力度。我很享受這種感覺——然而因此,那些黃山賴以成名的景點再一次被阻隔,直到登上“始信峰”,我都沒有見過一片全視野的山。

“不到始信峰,不見黃山松”。

于是耍賴在“始信峰”不肯走了。身邊一波接一波的游客,一波接一波的懊喪聲,隔幾分鐘便會聽到不同的導游千篇一律的講解,什么“不到始信峰,不見黃山松”啦,什么“峰奇今始信,不負此峰名”啦。當我耐著性子聽到第五遍講解的時候,“始信峰”終于揭開了它的面紗。

“峰奇今始信,不負此峰名”。

只有幾分鐘。真的只有幾分鐘。我的單反片刻不得閑,身邊新上來的游客顯得異常興奮。我小心地不讓那些陌生人沖到鏡頭里面,腳下的斜坡通往一排很陡的石階。關于古人詩詞的介紹依然在耳邊盤旋,眼前的山巒靜默無語。然后,一切復歸于霧。

離開了云海,這里不再是“猴子觀?!保恰昂镒佑^太平”。

我很想多花點篇幅寫一寫那些在教科書上的景點或是挑山工,但是之后的路程我幾乎沒有看過任何除了濃霧以外的其它景觀。偶爾遇到挑著近兩百白擔子的挑山工,我趕忙讓路;他們的汗流浹背讓我不忍心拍攝。聽一個路過的導游說他們的工資按貨物的重量來結算,一斤一塊兩毛錢,心里又默默地唏噓一回。

不是沒有日出,一切只是隱藏在濃霧的深處。

濃霧讓一切行程沒有了痕跡。夜宿黃山,賓館的前臺說,明天十有八九是看不到日出的,我來到房間,定了四點半的鬧鐘。無論如何,去看看。我只是想找個地方看日出,云海之上的,濃霧背后的,都好。色彩繽紛的,黑白相間的,我都愛。

遠方,終歸于無。

于是在那個清冷的早晨,我裹著雨衣爬到丹霞峰,去等著那一縷沒有太大希望的日光。我甚至看不見云海,眼前只是迷蒙的霧。我想起了電影《迷霧》中的場景,卻覺得這樣的未知反而有著結實的安全感。我很久、很久沒有正經看過日出了,這團散不去的霧讓我懷舊,讓我傷感,讓我寂靜。讓我可以回想,那喧鬧的城市千方百計阻止我去想的事情。

叼著一小塊火腿腸滿意地離開的小松鼠。

我終于沒有看到日出,正如同那日出也沒有看到過我。下山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只不怕人的松鼠,調皮地在游人面前討著零食。后來它叼著一小塊火腿腸滿意地離開,而我帶著一輪未相逢的紅日離開。背后依然是不同的導游操練著千篇一律的解說詞,其中總會說到長者行經黃山題的那首詩:

“遙望天都倚客松,蓮花始信兩飛峰。且持夢筆書奇景,日破云濤萬里紅?!?/p>

而我不知道詩的作者是不是看到了黃山的日出。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久、很久沒有正經看過日出了。但是,再見吧,那個被我錯過又錯過了我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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