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筆記:王陽明《傳習錄》(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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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答陸原靜書【7】

【原文】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于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①‘動極而靜,靜極而動’②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于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③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圣人有復也④,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

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于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⑤。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茍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后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后生陰也。若果靜而后生陰,動而后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

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⑥、歲、月、日、時以至刻、秒、忽、微⑦,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⑧矣。

[注釋]

①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語出《河南程氏遺書》:“靜中便有動,動中自有靜。”

②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語出周敦頤《太極圖說》:“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而動。”

③“動而無動”二句:語出周敦頤《通書》:“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

④圣人有復:語出周敦頤《通書》:“性焉安焉之謂圣,復焉執焉之謂賢。”在周敦頤看來,圣人以德為性,已經能夠安住于本性上而不動搖,所以不存在復德的問題,“圣人有復”是講不通的。

⑤“以意逆志”四句:語出《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以意逆志,意為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他人的心思。《云漢》,《詩經·大雅》的篇名。

⑥元、會、運、世:這是北宋理學家、易學家邵雍發明的一種宇宙計時方法。一世三十年,一運十二世,一會三十運,一元十二會。

⑦刻、秒、忽、微:古代較小的計時單位。

⑧“心從《法華》轉”二句:意為尚未參透《法華經》究竟義諦的人會拘泥于該經的文句,在文字上打轉,這就是被《法華》所轉。語出《六祖法寶壇經·機緣品》。

[譯文]

陸原靜信中問:

“人心未發的本體,具體是指在‘已發’之前呢?還是在‘已發’之中并主宰著‘已發’呢?或者是‘未發’‘已發’不分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呢?現在談論心是動或是靜,主要是從有事無事來說的,還是從寂然不動、感應相通上來說的呢?或者是從遵循天理、順從欲望上來說的呢?如果說循理就是靜,從欲就是動,那么所謂的‘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就說不通了。如果有事感應相通為動,無事寂然不動為靜,那么對于所謂的‘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就說不通了。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前,靜而產生動,那么,至誠就要停息,圣人也需要復性了。這樣說也不對。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中,那么不知道‘未發’‘已發’都主靜呢?還是‘未發’主靜,而‘已發’主動呢?或是‘未發’‘已發’既不是動也不是靜?還是它們既是動也是靜?請先生指教。”

王陽明回信說:

“未發之中”就是良知,良知是沒有前后內外之分的,是渾然一體的。有事、無事可以用動、靜來說,而良知不能分有事、無事。寂然不動、感應相通你可以說它是動也可以說是靜,而良知是不分寂然時或是感通時才有的。動、靜只是描述了人所遭遇那一刻的狀態,心的本體原本就沒有動、靜之分。天理是靜止不動的,如果動了就是私欲。遵循天理就算是酬酢萬變,心也是不動的;順從私欲即使心中只有一絲雜念也不是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有什么可以懷疑的呢?有事而感應相通固然可以說是動,但是寂然也未嘗有絲毫增長啊!無事而寂然不動固然可以說是靜,但是感通也未嘗有絲毫減少啊!“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有什么可疑惑的呢?良知無前后內外之別而渾然一體,那么對于至誠有息的疑惑就不用再解釋了。

“未發”在“已發”之中,但“已發”之中未嘗另有“未發”存在;“已發”在“未發”之中,但“未發”之中未嘗另有“已發”存在。心未嘗沒有動與靜的狀態,而是不能事先分什么時候是動什么時候是靜的狀態。凡是看古人的言論,關鍵在于用心猜測古人的心思從而理解其主旨,如果只是死扣表面字義,那么“靡有孑遺”就是周朝果真沒有遺民的意思了。周敦頤先生的“靜極而動”的學說,如果你不善于觀察,未免會出現理解錯誤。這是因為他的意思是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上來說的。太極的生生不息之理,妙用無窮,但其本體是永恒不變的。太極的生生不息其實就是陰與陽的不停轉換。在這生生不息的過程中,就其妙用無窮而言就是動,就是陽的產生,并非運動之后才產生陽;在這生生不息的過程中,就其本體永恒不變而言就是靜,就是陰的產生,并非靜止之后才產生陰的。如果果真是靜止之后才產生陰的,運動之后才產生陽的,那么陰、陽、動、靜就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事物了。陰陽是一種氣,這種氣的伸縮產生陰陽;動靜是一個理,這一理的隱顯就是動靜。

春夏可以說是陽是動,但并非沒有陰與靜;秋冬可以說是陰是靜,但也并非沒有陽與動。春夏不會停止不變,秋冬也不會停止不變,都同時可稱為陽,都同時可稱為動;春夏有這不變的常體,秋冬也有這不變的常體,都可以稱做陰與靜。從時間單位上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一直到刻、秒、忽、微,無不是這樣。所謂的“動靜沒有開端,陰陽沒有起始”,明白的人默而識之,不是用言語可以完全表述的。如果只拘泥于文言字面,打比方用比喻,那么就是所謂“心跟隨著《法華經》轉,而不是《法華經》跟隨著心轉”了。

[解讀]

這段書信由動靜之差與天理、人欲之別的相似處入手,討論了天理與人欲、動與靜之間的關系。具體來說,陸原靜問如果天理為靜,人欲為動,那么動靜之間的關系轉化是否意味著天理人欲實際上就是一個東西呢?實際上,這個問題之前也討論過,簡而言之,即是動到極時便是靜,靜到極時便是動,兩者之間就像月亮一樣不斷發生著陰晴圓缺的景象,不僅如此,陽明先生以四季為例,春夏秋冬一直輪轉,便是動,四時交替常理不變,便是靜,所以靜在動中、動在靜中,本為一體而生,此理放在易經上,便是卦象到了極陽,便會朝陰的方向發展,反之卦象到了極陰,也會開始朝陽的方向發展。天理與人欲的關系也與之類似,其本是生于一體,但是循道而行的就成為了天理,背道而行的就成為了人欲,所以古往今天,闡釋這個理的成語俗諺多之又多(例如善惡只在一線之間),而由此所衍生出的萬千變化更是燦若繁星。

這里看似討論的東西都是形而上,但實際上和我們生活中的修為是緊密相連的。譬如說這句“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

大家在工作或者生活中應該有過這樣的感受,有時候雖然看起來很忙,但是每一件事都忙得很有意義,處置得很有條理,這樣一天下來,你也沒有累的感覺,反而有一種非常滿足的心曠神怡之感,古人云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句,忙中而當樂。但前提是你忙的要處處循理,不是瞎忙。王陽明認為這樣的忙,是“未嘗動也”,原因就是這樣的忙處處遵循本該如此的“理”,沒有自己的主觀私欲來擾亂,只要自己的私欲不動,就是“未嘗動也”。

王陽明在信中還對陸原靜糾著字眼抬杠的學習態度提出了批評。前面我們已經說過,此靜不是彼靜,此動不是彼動。同一個詞,在不同語境中含義不一樣。從根本上說,人類的語言,不足以表達人類的思想。所以禪宗說“不立文字”,就是說,寫下來就是錯。但是,思想總要傳承,總得有文字記錄。那記錄下來的文字,要想還原那思想,還得靠你自己去知行合一。所以,糾纏文字,本身就不是正確的學習態度。

這段信中最后一句話“心隨法華轉,非是轉法華”,我們應該當作警鐘長鳴!

這句是個典故,六祖《壇經》里,有一段說:有一個和尚名叫法達,他誦念法華經已經念了三千多部,因此他就生了一種傲心。當他到南華寺去見六祖惠能大師時,本來一切僧人,見著住持、方丈和尚都應該搭衣持具,恭恭敬敬的叩頭頂禮。就因為法達心里生出一種障礙,以為誦了三千多卷法華經功德一定不少,于是當他見到六祖大師的時候只彎一彎腰,六祖大師便問他:‘你現在心里有一個什么東西?你平時修習什么?’法達很坦白的說:‘我念法華經三千多部了。’六祖大師說:‘我不管你誦經多少部,但須明白經意。“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意思是說:你心迷的時候就被法華所轉,你心里明白的時候就能轉法華。轉法華才是妙法,所以,被法華轉是妙而不妙,轉法華才是不妙而妙。縱然念法華經三千多部,但不明白經中意思,還恃此而驕,那和這部經的關系實際上就像生了一種冤仇似的。

我們工作學習中經常遇到需要抉擇的事情,有時感到兩相比較,各有利弊,很難抉擇,于是很糾結。但在今天讀到這句“心隨法華轉,非是轉法華”時,又有一些新的體悟,即無論選擇如何,猶猶豫豫,漫無目的地糾結,實際上正是入了“心隨法華轉”的怪圈,只要要弄清楚事情涉及的各項信息,并且想清楚什么對自己是最重要的,一旦明白,以立下決斷為宜,不再糾結,如此方是“心轉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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